陈安致拍的片段以长镜头居多,这种节奏舒缓的拍摄手法能把整体氛围渲染得很好,很适合做纪录片,不需要大改。
镜头不多,归念很快剪好。背景乐他早已选定了,归念直接拉进来,从头过了一遍,又过一遍,零零散散小修了几帧,加上过渡效果,就再找不到能修的地方了。
十几分钟过去了,裴瑗也没回来,站在她背后的陈安致又一声不吭,归念不回头都能感觉到他的视线,紧张得手心都出了些汗。
她把笔记本转了个向,“这样就好了,你看下。”
陈安致手臂在她椅背上撑了一下,凑近了些,身上淡淡的烟味罩住她。归念僵着身子不敢动了。
视频开始,音乐徐徐淡入,红灿灿的灯笼下是熙熙攘攘置办年货的人,食品街上汇聚的烟火气一样样地呈现在眼前。
归念快放了一遍,在一个位置停住:“这个镜头是手持拍的么?抖得有点厉害了,嗯……我想想,可以把原素材放到AE里做个校正,能小幅度扭正镜头畸变的那个……”
她嗓子发紧,一个傻瓜操作,她啰里啰嗦说了好久,又去他桌面上找AE。
越慌,嘴巴越是停不住:“你电脑里没装AE啊?要不还是算了吧,这个镜头抖得也不是很厉害……或者你把视频拷给我,回头我剪完再发给你,我包里有U盘……”
一句一句的,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陈安致好像在听,又好像没有。
忽的,他按住归念的椅背,强迫她转正到自己这个方向,截断她的话。
“这两年,你一直没停药是不是?”
归念右手还握在鼠标上,手下一晃,操作失误,视频速度跳到了最快,放机里的背景声加速变调,叽里呱啦,变成古怪的声音。
冷意飞快地从脊骨蹿到指尖。
“停了!停了很久的。只是最近一段时间做课题,熬夜熬得太狠了……”归念硬着头皮想往下说,可对上陈安致的视线,后头的瞎话再挤不出来了。
她没敢抬头看陈安致,只听见他的声音在头顶震响,哑得厉害,就好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你每个月给Bruno发去的检查报告,也是假的,是不是?”
归念一个寒颤,彻底不敢吭声了。
Bruno算是她在法国的私人医生,归爸爸安排的。最开始他和归念一样住在巴黎,后来Bruno挂靠的医研机构调他去了里昂。两人隔着四百多公里,不算远,却也不近,从最初的一周一见面变成了一个月一见。
后来归念推说课程忙,和Bruno的一月一面变成了两个月、三个月……
她换了一家医院做检查,每月把鉴定报告发给Bruno,归念也知道这份报告会经很多人的手——Bruno看完,翻译整理好后,从大洋彼岸邮给归念爸妈,她爸妈这边再联系医生具体分析,直到把上边每一个字都嚼透了,没一丁点问题了,一家人才能放得下心。
归念却不知道陈安致也能看得到。
而眼下,陈安致打开邮箱,似乎是他的私人邮箱,里边一排一排全是Bruno的信件,赫然是她每个月的报告单。
陈安致声音里压着火:“连着十五个月,偶有失眠?你用的药却是氟|地|西|泮?谁给你配的药?”
氟|地|西|泮,抗焦虑长效药。裴瑗那天夜里发了图片给他,和Bruno一核实,不是经他手开出的。
一句句的逼问,归念几乎要缩进电脑桌下边,声音成了气音。
“不太敢跟家里说……一说,他们会着急,还肯定会觉得我在那边吃不饱睡不好,又要叫我回国来……我不想回来……”
——我不想回来。
五个字敲在陈安致心上。
不想回来,是因为他在这里。
他心里酸咸苦辣翻涌成一团,归念却还在说,小声地:“我没有糊弄自己的身体,去的也是正规医院……我有好好吃饭,每天都早睡早起,勤快锻炼了……就前段时间忙课题才开始熬夜的,一忙起来就会心慌意乱,晚上睡不着……”
陈安致已经听不下去,松开她的椅背,出了会客室的门。
走前拿走了桌上的半盒烟。
*
画廊二层只有个小小的平台,旁边是家琴行。原本二层都该是那家的,大概是砌墙时没规划好,留出这么一块地方,堆着些杂物。
陈安致没穿外套,点了根烟。
伴着一墙之隔的试琴声,厚重的烟味入喉,陈安致思绪一点点往下沉。
她的病一直没好,却已经习惯性地掩饰自己的精神状况了,靠瞒,靠演,靠说谎——穿颜色鲜亮的衣服,聚会的时候大声欢笑,人前做出一副“我很好,再不能更好”的样子。
她从小到大都是这个套路,陈安致都摸透了。
只是以前她在亲人面前、在医生面前掩饰。
现在对着他,都不说真话了。
冷风从窗户的边角缝隙挤进来,仿佛要往人骨头缝里钻。
这么多年过去了,陈安致仍清晰记得,归念头回在他面前犯病是在跟上他学画画的第二个月,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陈安致去厨房切两盘水果的功夫,听到客厅里的归念在尖叫。
他刀尖一晃,切在自己手上,溢出血来。也没顾上处理,忙出去看是怎么了。
那时的归念已经跟学校请了长假,平时看病散心,跟着私教补文化课,六日来他这里学书法画画。他带着两个班,一个班七八个孩子,玩玩闹闹一下午也就过去了。
陈安致还记得那天教他们画的是水彩画。水彩想要色相干净,要准备两个杯子,一个洗笔,一个蘸清水。小孩子们粗心,经常有人涮笔的时候把水瓶弄倒,水流一桌。
这回也是一样,旁边的小姑娘把水弄倒了,混杂了各种颜料的脏水全泼在归念的画上。
归念僵直了身子,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画,手里攥着一根细细的鸭舌笔。她攥得很紧,五指痉挛,以至画笔从中间裂出木茬,几乎断在她手里。
她在尖叫,小孩子所能发出的最为尖利刺耳的那种声音。
陈安致怔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期间无论怎么拍她哄她都没用,归念尖叫了一两分钟才停下。
其它小孩都被吓傻了,呆呆看着她,像看着个小怪物。
那是陈安致头一次,真真切切知道她的病——急性焦虑症。
这不是归念第一次发病了。归家一群人围在病床前,归妈妈哭得几乎厥过去,声嘶力竭的。彼时她还没从连着流掉两个死胎的悲痛中走出来,唯一的女儿又反反复复的病,对归妈妈来说几乎是要命的打击,兄妹几个轮番劝都没用。
床前围着那么多人,归念谁也没看,被子蒙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直直穿过满病房的家人和护士,望着他。
陈父叹了口气,低低道:“这孩子……唉,要是实在教不了,爸爸替你回了。”
这话在陈安致带归念入门前,陈父就跟他私下说过一遍了。彼时陈安致已经带了两个班的学生,内向的外向的早熟的爱爆粗口的孩子他都见过,没听明白这“教不了”是什么意思。
亲眼见过才知道。
她会因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触发的突变而产生巨大的恐惧,尖叫、痉挛、窒息、晕倒,甚至心跳骤停。有时甚至没有任何征兆,突然发作,陈安致得不停跟她说话,听她描述那种感觉。
——感觉像是快死了一样。
陈安致没办法体会一个八岁大的孩子,她意识里的“濒死”是什么感觉。
国内这边的医生亦是儿童精神障碍领域的大牛,跟归家人沟通频繁,在归念这次犯病后,他话却说得有点为难。
“孩子会有意识地模仿大人的一举一动,她在这个年纪,三观初步形成的时候,对任何程度的吵架、冷战或是暴力都会形成恐惧应激;又与家人缺乏交流,没人去引导她正确的情绪宣泄渠道,久而久之,焦虑症就可能会越来越严重。”
“念念太小了,在她这个年纪,父母的开导对她来说几乎是无效的。”老医生看着归念妈妈,语重心长:“而且在开导她的过程中,你会把自己的焦虑也表达进去,父母调整好心态很重要。”
言下之意就是希望归念先与归妈妈分开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是归妈妈濒临崩溃的日子,她的流产后抑郁持续了很久,和归爸爸吵架的日子也持续了很久。一时疏忽,差点毁了自己女儿。
陈安致想,归念恐惧时会尖叫,大概也是从她那里得来的潜意识。
一家人商量了下,把归念放到了爷爷奶奶膝下养。打那以后,她有三四年的时间都住在老宅这边,见爸妈见得很少,归妈妈也努力调整自己,不敢把一丁点的负面情绪传递给她。
母女俩半个月见一次面,一个有话不敢说,一个内向不想说,反倒跟生人一样了。
至于爷爷奶奶,年纪大了,隔着辈的人,虽疼爱孙女,却远远不懂孩子的心思。在她需要安慰需要鼓励的时候,爷爷奶奶没办法给出她及时且恰当的回应。
于是所有的心里话,她就只说给陈安致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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