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陈安致来得晚了会儿,实在失策。到了泰安花园,应衍和周旭阳开着车等在门口,而归念已经上了应衍的车,裴瑗和邵卿也都在他车里。
他们后面跟着一辆卡宴,里边的人啪啪摁着喇叭,鸣笛声震得人直想捂耳朵。
车窗摇下来,裴瑗笑得直抽抽:“姐夫,你把袁哥扔进你车里吧,他昨晚上喝醉了,这会儿酒还没醒呢,死活要跟着来。”
陈安致瞄了眼邵卿,只看到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她和袁野以前处过,分分合合闹了两年了,两人时不时抽抽一阵。
陈安致把自己的车停在路边,一开卡宴车门,酒味几乎溢出来,袁野瘫在驾驶座上,半睁着眼睛哼哼,就这德性居然从停车场开着车到了大门口。陈安致无奈,把人半拖半拽着弄到自己车上,又拿了钥匙把他车送回停车场。
人齐了就出发。陈安致开着车,前头就是应衍他们那辆,归念和邵卿坐在后边,隐约能看到她们打打闹闹的,很热闹。
而他这头,袁野半死不活地躺在后座上,爬起来干呕了两声,又怏怏躺下了,哀哀戚戚:“老陈你开慢点,我头晕。”
后座放着一大包零食,陈安致早上来晚了就是因为去买这个,袁野嘎嘣嘎嘣吃了两袋。
于是陈安致心里更不得劲,还要听着他叨叨:“你说这同样是久别重逢,怎么人家归念念就软了吧唧这么好哄,邵卿就跟个炮仗似的怎么点都要着!”
“刚才你家姑娘乖乖喊我‘袁野哥哥’,你知道邵卿那糟心玩意儿喊我什么吗!她说我醉得跟死狗一样还来干嘛!我就是酒量差了点,她叫我死狗!”
陈安致从车内镜瞄了他一眼,看着他那张因为宿醉而微肿的脸,好笑地嗤了一声。
不知道袁野是怎么从他和归念的态度里窥出端倪的,话说回来——
谁说归念好哄的?事实上,压根没用他哄,陈安致也不敢哄。
分开两年半,他已经摸不清归念所有情绪的点了,说句话都得拿捏着措辞,怕踩雷区。怕像那天一样,一句“陈安致,你真无耻”劈头盖脸砸上来。
念念有一个不好的童年,有一个外人看着都觉得难受的家庭,她小时候确实唯唯诺诺的,说话细腔细调。可到了中学就慢慢调整过来了,有了年轻丫头该有的活劲儿。
从小被归家爸妈、被爷爷奶奶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有足够的资本活得恣意、骄纵,又怎么可能长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性子?哪怕是倒追他的那几年,她也从来不是委曲求全的人设,不是在他面前笑着、人后自己掉眼泪的那种。
她敢把喜欢挂在嘴边,高中住校的时候经常逃了课,爬出学校围墙来看他,敢明目张胆地问他“陈安致你想我没有啊?”;她敢在知乎看到“被暗恋的人是什么感觉”这种矫情问题时邀请他来回答;敢当着陈妈的面问“阿姨,你想不想要一个新儿媳呀?”
生他气的时候也从不会憋着,会摔上门走;他一直沉默着回避问题的时候,她敢拿起旁边的涮笔水泼他画上。
三年前,他脑子最浑的那天夜里,甚至挨了她一个耳光……
高速路上,陈安致晃晃头,止住思绪。
归念啊,一直就是他们这个圈子里最拗的丫头。只是袁野跟她玩得少,了解也太少。
陈安致想到这里,就稍稍有点走神。
最近这个礼拜,她每天来画廊报道,会说会笑的,陈安致却总觉得不对劲。
她的情绪太平了,没什么起伏,总是大段大段的走神,画着墙绘、吃着饭的时候,一恍惚,神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陈安致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她,开始时觉得她是在认生,毕竟好几年没见,认生也是应该;这个礼拜慢慢熟回来了,却还是味道不对,她一口一个“陈老师”喊着,一口一个“谢谢”,仿佛真的只把他当成老师,再没有别的。
两人这么多年了,陈安致到底是了解她的,稍有个眼神不对劲,他就能察觉得到。可这份了解随着两年半的零交流而变薄了,他找不到症结在哪。
心底压着的话就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
再等等吧。
陈安致这么想。
*
T市到太舞雪场三百多公里,下了高速路就不好走了,一路是小村镇,七拐八拐的,没走过几段顺畅路。导航指路错了两回,陈安致索性关上,只管跟着前边的车走。
北方的一月,树木花草都枯了,路两边都是萧条景象。后头袁野递过根烟来,陈安致摇摇头,没接。
想着该戒烟了,以前她就不爱闻烟味,从“吸烟容易得肺癌”能一溜说到“为人师表抽烟不好”去,有理有据的。陈安致怕她叨叨,不在她面前抽烟的习惯保留了很多年。
这两年烟瘾重了些,却也不是戒不得的。
崇礼七大滑雪场,都挨在一块,相隔最远不过二十公里,太舞雪场在中间。车从后山一路开到临近山顶的地方,雾气很大,往远处看全是白茫茫一片。
山上有青旅,有酒店,也有两家度假公寓。应衍名下挂着五套,平时用不着也不往外租,八个人,正好两两住开。
进门放下了行李,归念就瘫在床上不动弹了,困得眼皮都睁不开。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裴瑗跟她说话,她闭着眼哼哼了声不去,就又蒙着被子睡。
睡了几个钟头,醒来天都黑了。
裴瑗和邵卿的电话打不通,归念饿着肚子跑到旁边几间挨个敲门,只敲开了一间,陈安致开的门。
“醒了?”
冷风从窗口倒灌进来,他大开着窗户,支着三脚架在拍远处的雪景。
归念穿着睡衣,睡得眼睑都微微泛着红。陈安致关严窗户,拉上窗帘,又往厨房走,“他们都去镇子上玩了,我留着等你,想吃什么?”
“陈老师要自己开火?”
他打开冰箱,归念探头看了眼,菜挺全的,调料也有十几种。下边放着速冻饺子、汤圆、披萨和几样油炸小吃。
归念扶着冰箱门笑:“想吃面。”
“也不嫌麻烦。”陈安致瞥她一眼,“去看电视吧,多等一会儿,饿了有面包。”
嘴上说她麻烦,他却已经在动手洗菜了。
厨房的光线很暖,归念站他背后看了一会儿,心里变得愈发柔软。
他总是这样跟宠女儿一样宠着她,过去是,现在也是。在她病情最糟的那段时间里,他没嫌弃;在她后来死作死作的那段时间,他也从来不厌烦,耐着性子跟她讲道理,讲感情。
只是以前她不懂事,总把这种不动声色的宠当成是喜欢,就想跟他要更多。后来渐渐明白了,这才是他们之间最合适的距离。
远了就凉了。
再近,就开始生贪念。
心事太多,反倒开不了口。归念抿住唇,回了客厅翻他的照片。
雪景很漂亮,星空很漂亮,会把积雪反衬成一种浅浅的蓝色,小镇里有酒厂、剧院、艺术馆,彩灯碎碎点点,仿佛童话里才有的美。
他还没拍多久,几十张,归念翻完了,翻到几张以前拍的照片,不好继续往下翻了,帮他把相机装了起来。
八点的黄金档,总有电视台炒冷饭,二十年前的老版言情片还在播,浮夸的演技,现在听起来尬到没边的台词,归念笑得一抽一抽的。
过了一会儿闻到香味,陈安致喊她端饭。归念跑到厨房去看,他炒了京酱肉丝,胡萝卜、黄瓜和葱切成细丝,花一样旋着圈摆在面上,是两碗炸酱面。
门铃响起来,陈安致开门,接进来两小份汤,外卖盒子装着,他拆开倒碗里,放进两只汤匙,“刚才看到楼下有外卖配送,点了两份汤,玉米莲藕和冬瓜干贝,你挑一个。”
归念挑了冬瓜的,乖乖端到桌上。她不好意思吃白饭,又打开冰箱翻了翻,挺费劲地破开一个柚子,切了几瓣摆进盘子里。
陈安致拿筷子把面拌匀,推到她面前,又把她那碗换到自己那边。
归念有点不好意思,低头咬了一口面,肉丝咸香,黄瓜丝解腻,很好吃。她轻声道了句谢,又是那句:“谢谢陈老师。”
陈安致动作一顿,心里刚消解的燥意又浮起来。
“快吃吧。”
她和裴瑗住的那间公寓大,陈安致这间要小一点,好像是情侣间,餐桌很小,两张椅子摆开,归念腿稍一动作就能碰到他的膝盖。
他们以前有过更亲密的动作,背过,抱过,也有两回曾扯住他领带亲上去。次数不多,每一回都是归念主动的,趁他没有防备的时候,冷不丁凑上去。
而眼下,归念悄悄把腿往后缩了缩。
有好几次,她觉得陈安致有话想说,他眼里藏着沉甸甸的心事。
可他终究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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