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停液就频繁胎动, 保胎液输了一个半月,归念再好的脾气也开始丧了,艰难撑到了39周, 医生大手一挥,不等了,生吧。
之前想着剖吧剖吧, 归念却在住院的一个多月里改了主意。妇幼医院里长住的多是保胎妈妈和高龄产妇,建了个大群一起唠嗑,好像多倾向顺产,说剖宫产的孩子免疫力要差一些, 容易发生湿肺和新生儿肺炎。
归念在群里潜了几天水, 犹犹豫豫:“那我自己努力下吧, 没准会像姑妈一样,一小时就生完了,对吧?”
归妈妈以“傻孩子”的慈祥眼神看着她。
怀孕的后期出了各种乱子, 弄得两家人都挺紧张,生产过程反倒比归念想得顺当。开始时她还能笑得出来,用着赵大夫教的拉玛泽呼吸法给陈安致演示, 甚至有心情给自己化了个妆。
归妈妈全然不知道她还准备了化妆品, “临生孩子了还化妆,你可真……”
归念抹匀面霜,对着镜子涂口红, 笑眯眯:“没事, 我没用粉底,不会影响医生观察我脸色的。摄像机摆好了没, 给我看看上镜不?”
归妈妈生她的时候就记录了产程, 那时记录这个的还不多, 从临产前一天记录到产后三天,产前的各种准备、待产时的碎碎念、阵痛过程的痛苦……几天里的喜怒哀乐全拍进去,一家人偶尔翻出来回味下,也算是忆苦思甜。
待产室里还有另一个姑娘,年纪比她要大两岁,床边同样架着一台相机,陈安致和那位准爸爸刚对上眼就笑了。
归念签完手术知情同意书,招招手,让陈安致把三脚架调低到自己眼前。
这算是宝宝人生里的第一条Vlog,挺有纪念意义的,归念提前打好的草稿却忘了大半,话碎得很。
“咳,宝贝你好呀,我是妈妈!再过几个钟头咱们就要见面啦,到那时候我应该挺丑的,你别嫌我难看。”
她扭头征询意见:“我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傻?”
陈安致笑:“不会。”
归念满意了,继续录:“咱们的胎教到今天为止就结束了,教了你那么多的仁义礼智信,语数英美德智体,我知道你肯定没学会,没事,等你出来妈再慢慢教你。”
把旁边的待产妈妈逗得不行。
归念有点窘,声音小了点,旁边的姑娘笑:“没事,说吧,我也学两句,我嘴笨,录视频一句都说不出来。”
两个临产的孕妇唠着嗑,那位是妊高,住院时间比她长,归念心态比她好多了,连哄带逗人家,还约好了生完以后一块去拍亲子照,成功激起了人姑娘的斗志,比她早一步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产房了。
于是陪她唠嗑的人也没了。
陈安致正襟危坐如临大敌,像一根绷紧的弦,已经到了说话嗓子发紧的地步。归念不敢逗他,自己拿手机看了两个小品,后来阵痛越来越频繁的时候就笑不出来了,一听医生说该进产房了,纸老虎脸上一点血色都没了。
她扭头,结结巴巴跟陈安致说:“你别着急。”拿在产妇群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安慰他:“我头胎,可能生得慢,你在外边多等等,该吃饭吃饭,别急啊。”
旁边护士一愣:“不是交了陪产费么?”
妇幼医院没那么多人,产房排得宽松,这也是挺多人选这儿生的理由,能让老公一起看看生产有多疼。
护士笑着:“让你老公在旁边加油打气,挺好的。”
归念却不让,明显慌了,连推带掐地撵他走,说“你出去”、“你不许看我”什么的,谁也不知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反应这么大。连赵大夫和护士都看不过眼,劝了两句,说今天产房就她一人,进就进去吧。
归念泄了气,眼睁睁看着陈安致套上了无菌服,眼泪汪汪地录了最后一支小视频,“宝宝,妈妈会努力的,你也要加油啊!”
历数以往二十七年,这一天一定是归念最痛苦最羞耻最狼狈的一天,疼得六神无主,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完全凭着医生摆弄。
脑子跟嘴巴已经不同步了,她从为数不多的脏话库里挑出了两句。
那时总算明白为什么以前看电视里会有那么多产妇边生边骂老公,实在是太疼了,婚后的甜头还没给多少呢,最大的苦难却同样是他给的。
唯一清晰的是左边握着她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松过。
*
醒来时天是黑的,病房里没有开灯,小客厅里倒是亮着的,浅浅一条门缝透出光来,归念听到妈妈和陈阿姨小声说话的声音。
她转着眼睛四下看了看,看到了陈安致,静静坐在床边的矮椅上,神思不知道飘哪儿去了,两人对上视线半天,他都没给出回应,就那么看着,恍如隔世,不认识她了似的。
“陈老师。”归念轻轻叫一声:“我醒了。”
陈安致一秒回神,拖着椅子换到床边来,涌上来的情绪窒住喉咙,半天只挤出一句:“哪儿难受?”
归念牵牵唇角,看出他的紧张,眼睛一下子弯了:“陈老师,我生完了。”
躺了挺久,她脸有点僵,压不住的欢喜却都表现在眼睛里,陈安致起身去摁铃:“等一下,我叫护士。”
护士来做了检查,很隐私的,归念住院这么久习惯了,连矫情都没力气了,任着她弄。护士说了几条该注意的,她过了遍耳朵,没太记,知道陈安致会一字不差地记下来。
麻醉的效力早过去了,医生说疼得厉害了才会给开镇痛药,归念就眼泪汪汪地忍着:“生孩子真的好疼啊,你知不知道,肚子疼,腰也疼,脊椎很疼,像被车碾过来碾过去,肩膀和脖子也疼。”
陈安致眼睛酸得厉害:“你把肩膀肌肉拉伤了。”
疼的时候竟也不抓他的手,没挠他,就弯成一只虾,抓着床栏乱挣。旁边的助产士都很惊讶地问这是头胎还是二胎,夸她真的好能忍啊,别的女孩头回生产都特别闹腾。
明明是夸她的,陈安致咬紧了牙。
归念浑浑噩噩地回不过劲来,捏着他的手轻轻蹭了蹭:“这好像是我头回打麻醉。医学真的好有用啊,本来那么疼,打上以后就好多了,跟灵魂出窍了似的,我能听到声音,也能看到你,就是反应速度跟不上了。”
“然后我就睡着了,做了个梦,梦到两个很高很帅的天使,一黑一白,黑白无常似的,呼扇着大翅膀把我带到上帝那儿去了。”
“上帝是个矮矮胖胖的老大爷,他请我吃饺子,醋碟里放了点辣椒。我说我不吃辣椒,我老公不让我吃,回头肯定骂我,他说没事吃吧吃吧,你都生完了。”
梦得还挺中西合璧,旁边换液的护士都没憋住,笑得一抽一抽的。
“我说我不想回去了,生孩子太疼了,回去肯定疼死。上帝劝我说,回去吧,回去吧,你有老公有娃有车有房有钱,已经是人生赢家了,赶紧回去吧。我一想是啊,我都成人生赢家了,然后我就醒了。”
她声音飘得厉害,一句一个调,今天确实疼得狠了,脸上的表情都是僵的。说完,半天没见陈安致吭声,归念撑出一个笑来,摸摸他的脸。
“陈老师,你怎么哭了?”
陈安致声音哑得厉害:“你不要说这个。”
什么上帝,什么灵魂出窍黑白无常的。听不得。
归念疼得哼哼,还怕他难过,得给他转移注意力,成心说点有意思的逗他:“以后再也不来这家医院了,我要告诉裴瑗她们也别来,他们虚假宣传……宣传视频里演得可好,什么孕妇生的时候,医生护士麻醉师助产士都围在你旁边,鼓励你,夸奖你,‘哎呀刘妈妈好棒,没事不疼的,我们都在,你别怕,加油加油’……”
她软腔软调学了两句,一瘪嘴:“都是骗人的,我生的时候就没人这么夸我。”
全身都疼,她都不忘打小报告来。
陈安致贴贴她额头:“我夸你了,我一直夸。”
“你怎么夸的?”
于是黏糊糊的情话便开始了。
护士换完液,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归念一点包袱都没了,说了好多,可他越来越寡言,说半天,他回一句,再细看,噢,眼圈又红了。
“陈老师,你跟我说点什么吧,我没力气了,我就想听你说话。”
陈安致喉结滚了滚,从满脑子的难过里筛出几句能给她听的。
“打了无痛以后,你说话都是迷迷糊糊的,你在背诗,什么床~前~明~月~光~,所~思~在~故~乡,东一句西一句……还有字母歌拼音歌,几个大夫就笑着给你纠正。”
胎教大半年,内容涵盖古今中外,肚子里的小宝学会多少不知道,归念却背得滚瓜烂熟了。
“后来又背到高尔基的海燕——什么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海燕像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
他学了几句,稍微抑扬顿挫的腔调。归念笑了两声,又立马哼哼起来,疼的。
陈安致便不说了,绕到后边的话题:“宝宝被洗干净,抱过来,居然是睁着眼睛的,眼睛很小,但是哭声很好听。”
“护士让我签了一张出生证明,是草单,大概半张A4纸那么大,我签了字。拍下来了,天亮给你看。”
这辈子签得最慎重的字,手都抓不稳笔,亏他练了这么多年的字,横平竖直都没做到。
归念又委屈了一波:“我都没看见,你都没让我签……”
“以后都你签,户口证、疫苗证、上学证明、家长签字,以后都你来签。”
归念破涕为笑:“好。”
天还没亮,看孩子要麻烦护士,不方便,她撑着那么一口劲跟陈安致说了会儿话,声音渐渐飘了。
“睡吧,改天我听你说。”
“你亲亲我。”
陈安致低头去亲,嘴唇上被她自己咬破了,舍不得碰,就亲额头。
“你再抱抱我。”
她哪哪都疼,陈安致不敢碰,隔着被子轻轻贴了贴她,一个浅浅的拥抱。
实在是太累,一合眼就睡着了,安安静静的。以前她闹的时候总想她乖一点,现在安安静静的,又想,还是闹腾一点好。
百感交集,各种情绪堵在喉咙里,陈安致蹭了下眼睛。
念念有多怕疼,他是最清楚知道的。
从待产开始,十一个小时,挨了一刀。
宫缩仪是个折线图,护士见他看得认真,解释了两句,说宫压指数几乎等同于疼痛指数,示数100就是所谓的分娩十级疼痛。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帮她,就抓着她的手,盯着那个表看。那个表有很久的时间都是爆表的,升到最高处,一条水平线,隔十几秒才会降下来一点,多疼他也不知道。
看到孩子,刚稍稍松了一口气,又是轻微的胎盘粘连,手术过程他能记一辈子……随后的一整天念念都在持续高烧,温度降下去,又反反复复地烧起来。于是心一路沉甸甸地往下压,心肝脾肾肺,五脏六腑都是错位的。
向小园和陈妈看他状态不对,都没敢让他看孩子。留他一人在卧室守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整天,越想越难过。
其实陈安致知道念念进产房前,为什么死活不让他进去。
是怕他害怕。
他对医院,是恐惧多过敬畏的。
送走裴颖是在医院,送走父亲也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对白墙绿漆的恐惧异常深。还有念念保胎的一个半月里,惶恐就没一天停过,每天都能看到医院里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喜怒哀乐,几乎没一晚上合过眼。
所以念念撵他走,不要他陪着。怕血淋淋的吓到他,怕他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来,怕产程有什么意外,他会留下心理阴影。
她疼得这么厉害,脑子里头个反应竟还是安慰他。
陈安致眼睑低垂,轻轻拨开她的头发。
人生前半辈子,生离死别经历了不少,记忆里的死亡与新生倒了个个儿,前两个家人走得很平和。倒是新生,血淋淋的,也送来了四十年来最最厚重的欢喜。
来换药的赵大夫刚走到门外,伸手推门的瞬间又停下了,听着病房里的男人轻轻说了声。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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