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是在方晟办公室——他意识到姜源冲特意从绵兰过来,且刻意留下吃晚饭肯定有重要的事私聊。
领导干部最怕吃饭,但凡吃饭必定有特殊含意。
方晟关照齐垚守在外面,不准放任何人进来,并反锁好门。
姜源冲落座后第一句话就是:“你二叔接电话时我正好在他身边,大致知道常委们去京都的真正原因,不是述职。”
方晟耳朵都竖起来:“那是……”
“有重量级人物栽了,把地方大员叫去统一思想!”
“重量级……最近新闻我都看了,没啥异常啊。”
姜源冲高深莫测笑了笑:“我问你,从上周起新闻、社论反复强调什么?”
“嗯——加强民族产业和自主研发,减少对高科技进口的依赖,”说到这里方晟胡乱猜道,“发改委那边出问题了?”
“发改委只是正部级,拿掉也不算什么新闻,可能牵涉到上层宏观决策问题……”姜源冲摆摆手,“随便猜测而已,具体情况等你二叔回来就知道了。”
“是的是的。”
只要不涉及宣传口子,不影响老丈人地位,方晟心里悬着的石头就落下一大半。
“方晟啊,明年双江又换届了,时间过得真快,弹指一挥间当年黄海海边的大学生村官已主政一方。”姜源冲感慨道。
方晟立即猜到姜源冲的潜台词。
夏伯真被贬后,双江纪委书记空缺,姜源冲在新加坡与方晟有过密谈,之后通过他专程拜访了于老爷子,获得其鼎力支持。
然而这项人事任免遭到吴家全力狙击——有于道明在前,吴老爷子担心姜源冲上位后于家势力过于强盛,对吴郁明的培训造成负面影响。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两家斗得死去活来之际被桑总理钻了空子,将同为沿海派的刘志伯塞进去,进一步巩固肖挺的地位。事后于、吴两家均后悔不迭。
无论如何,姜源冲托于家办的事没到位,接下来该帮的还得帮。
方晟知趣地挑起话头:“关于换届,姜省长有什么想法?”
“因为工作关系,我跟世风省长接触较多,大致了解他的处境和今后发展情况,老实讲很不乐观!”姜源冲竖起两根手指,“一是他倚仗的老首长近年来基本断了联系,不是世风省长不主动联系,而是老首长不愿搭理,每次去京都求见不是在外地就是身体不舒服,反正不见面,土特产也拒收,那根线就算断了……”
“大概因为处分陈景然的事。”方晟分析道。
姜源冲点点头:“省里都传他常委会上临阵脱逃,不守信诺。二是京都高层换届在即,大洗牌不可避免,部省级层面肯定要有大调整,这次紧急会议就是一个信号,接下来几个月还会发生类似毫无征兆、猝不及防的事件。”
“仕途艰难啊。”
“既然选择这条路,就得挣扎着走下去,否则就成为别人的垫脚石,”姜源冲道,“特别到省部级位置,哪个敢激流勇退?人家还怀疑你有问题做贼心虚呢。”
“姜省长的目标是……”
“前阵子爱妮娅跟我联系,朝明省常委班子因为整体年龄偏大,换届时间可能要提前,据她说要一下子退四位常委,包括统战部长、政协主席、常务副省长和省委秘书长……”
方晟恰到好处接道:“爱妮娅希望您过去协助她工作?常务副省长最适合您!”
姜源冲苦笑:“愿望很美好,能否实现就难说了。朝明省的常务炙手可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爱妮娅承认她掌握的竞争对手就有八九位。”
“上次未能如愿,老爷子一直引为憾事,过几天我回京都再提一下,请老人家亲自出马。”方晟不待他开口主动表态。
姜源冲微笑不语,似乎还有别的期待。
方晟眼珠一转,道:“碧海副省长陈皎任职条件未到,不然倒是强劲竞争对手,这样也好,我请他跟陈常委说说。”
“麻烦你了,”姜源冲道,“咱俩是有缘的,早在十年前就在海边农家乐相遇,可惜呀世风省长没抓住机会……他错过很多人材,其中错得最离谱的就是你,人的官运呐,真是说不好。”
姜源冲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大意是自己年纪不小了,这次是最后一次机会,争取不到的话大概率是转任人大副主任,现在推行干部年轻化,提倡给新人腾位子,却不顾及老干部们的想法等等。
方晟心里叹息姜源冲到底老了,明显缺乏十年前那种干练和敏达,无非想抢在退二线前跻身常委班子行列,退休时享受正部级待遇而已。
但这个忙不能不帮。
对方晟来说,姜源冲是有着特殊含义的政治符号。
当年任三滩镇副镇长,在官场属于“小荷才露尖尖角”,各方面都很稚嫩。幸亏遇到何世风、姜源冲和许玉贤,一方面给了他向上的动力和空间,另一方面正因为姜源冲的青睐有加,沿海观光带项目才得以顺利实施,也因此结识生命中的贵人,爱妮娅。
之后许玉贤空降梧湘,给予方晟极大的帮助。可以这么说,若非有许玉贤镇着,上有吴郁明,下有京城空降三人组,加之曾卫华也非善类,能否在黄海笑到最后真的难说。
再说何世风,虽然为人优柔寡断,畏首畏尾,典型的“不沾锅”脾气,但起初在省正府层面多次提及“小方镇长”,以及两次双规还算主持公道,对方晟的成长发挥了一定帮助。
因此之前许玉贤几次仕途危机,方晟都全力相助,不单出于现实功利因素,也有这份情谊在其中。
晚宴设在鄞峡最高档的泽天大酒店,本来应该昨晚花的钱——张泽松主动留在国腾油化,全盘照搬到今晚。
同为副省级干部,姜源冲比张泽松更和蔼可亲,不是那样装出来的亲民感,而是真正放下架子跟市领导、省直机关部门领导们打成一片。
名校校长们大都是厅级,平时与姜源冲经常联系;教育系统领导更是频频回报;徐璃是正府大管家,加上方晟那层关系,姜源冲偶尔也和她开开玩笑。
这么多熟悉的坐到一块儿,无需刻意为之气氛自然热烈。
徐璃性子有点冷,正府秘书长身份也让大家有些忌惮;同为美女级的芮芸久在商界则放得开些,成为领导们或明或暗起哄的目标,偏偏她酒量还不错,笑吟吟左推右挡应付自如。
方晟看得暗叹不已。
当年省一建徐总强逼芮芸陪酒,她拚死不从,宁可丢掉工作也在所不惜。可见她是宁折不弯的脾气,只要对路喝多少钱都无所谓,但不对路半滴酒都不肯咽。
闹哄哄中,借敬酒机会方晟凑到徐璃身边挤挤眼,轻声道:
“晚上过去找你。”
徐璃一惊,嗔道:“你疯了,大庭广众之下……”
“我的地盘我作主,说定了!”方晟笑道,“反正房卡是我们发,知道你住哪间。”
“别……别闹了。”徐璃软弱无力道,其实内心深处并不十分抗拒。
说这几句话时酒席间虽然热闹,酒喝得不多。不料下半场风云突变,姜源冲举着酒壶微笑着对吴郁明和方晟道: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们是老了,担子要压在你们年轻人身上,来,敬二位一杯。”
吴郁明忙不迭喝了一大口:“谢谢姜省长,我和方市长要学习、要努力的地方还很多,不到之处请姜省长批评指正。”
不料姜源冲还有话说:“我的名字里有个‘冲’字,意思就是喝酒必须‘令狐冲’,拎壶冲,干掉吧!”
说罢将小半壶酒一饮而尽,席间领导们鼓掌叫好。
吴郁明和方晟压力就大了,两人都是满壶!
但副省长先干为敬,还有什么理由可讲?不得不硬着头皮仰头干掉。
省领导率先出动就是榜样,接下来领导们全都是“拎壶冲”,焦点人物方晟转眼间就喝了三壶。吴郁明也深受其害,四壶下去两眼发直,由手下扶着去了趟洗手间。
姜源冲唯恐天下不乱,一会儿建议潇南市敬鄞峡,一会儿要求省直敬市直,一会儿挤眉弄眼敬方晟和徐璃……
“不行了,我不行了……”擦肩而过时方晟低声说。
徐璃微微一笑:“说的话要算数,不行也得给我乖乖躺旁边。”
上半场出尽风头的芮芸,下半场尽管不是焦点,但也卷进各种酒官司多喝了不少,以至于敬省城名校校长们时差点摔到吴郁明怀里。
“坐怀不乱,阿弥托佛。”
吴郁明难得幽默道,暗想看似文弱的她份量蛮不轻,差点把自己带倒。
已喝得晕头转向的方晟躲在徐璃身边,最后几轮由徐璃挡掉两壶,自以为能逃过一劫。
谁知面条、泡饭上来后,姜源冲突然要求所有都斟满酒壶,集体来个满堂红!
这一招太狠了!
吴郁明瞬间被击倒!
被击倒的还有窦康、韦升宏、耿大同、郑拓等市领导,以及教育系统、省城名校校长们。
牧雨秋、芮芸也喝得两眼发直,坐在座位上不能动弹,切身体会到官场里酒场如战场!
方晟真的醉了。
然后,他犯了个很大很大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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