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颉说完,又沉默了挺长时间,江知津也不着急,转身进了厨房,出来时手里拿了听可乐递给方颉。
方颉道了声谢,拉开拉环喝了一口,握在了手里。
“我爸妈在我小时候就挺忙的。那个时候他们事业刚起步没多久吧,飞这飞那儿的出差,有时候会直接住公司,或者跑工地好几天不能回家。”
方颉说话的声音很低哑,语气听起来还算正常,但常常说一会儿又停一会儿,江知津并不着急,盘腿坐在沙发上,握着啤酒罐安静地等着方颉接着往下说。
“后来我大概十一二岁的时候,公司差不多已经稳定了。挺多搞工程的都知道,潮城有个叫衡云的造价公司,里面有个女老板叫周龄,特别厉害。”
说到自己妈妈,方颉停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我妈真的很厉害。刚开始没业务,她一家一家去谈,为了投标连续几天几乎不睡觉,有问题自己跑工地,吃住都待在那儿,很多人都说她比男人还拼。”
在建筑这种行业里,女人要想站稳脚跟,一般都要比男人拼很多倍。
“我爸我妈是大学同学,比起我妈,我爸更学术派吧,虽然公司挂在两个人的名下,但他其实对经营没什么兴趣,在几个学校挂名了外聘老师,帮学生上上专业课,培训一建二建什么的。”
说完这一段,又沉默了挺长时间。
手里的可乐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罐子上凝结出了细小的水汽,沾湿了方颉的手。他把可乐放在茶几上,身体往后一仰,眼睛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那个女的……是他的学生,据那个女的说,他们在一起应该有七八年了吧。”
“生了个儿子,快六岁了,我听见那个女的叫他安安,全名我没问——我妈一直不知道,她太忙了,方承临也忙,两人一星期能见一次就挺不错了。”
方颉笑了笑:“其实本来这件事还能瞒久一点的,但是那个小孩儿今年被检查出了急性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方承临和那个女的配型都不合适,可能是急疯了,就找到我家里去了。”
江知津盯着方颉,片刻后骂了一句:“操。”
方颉本来心情有点复杂,听见这句骂反而闷笑了几声,他依旧靠在沙发上,只是扭过头看向江知津道:“这句今天你该当着方承临骂。”
“我要是早点知道,今天见面的时候就已经骂了。”江知津看着方颉,问:“然后呢?”
“然后我妈就知道了,因为我当时不在家,她又来学校找我,然后全校都知道了。”
说完方颉自嘲地笑了笑,“不对,不止全校吧,我还在潮城一个八卦公众号上看到过——反正那段时间鸡飞狗跳的,我也不太记得了。”
江知津终于明白了方颉转学的原因,他喝完最后一口啤酒,不知道该从哪里劝解方颉合适,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问:“周龄不打算离婚吗?”
“不。”方颉长长吐了口气。
方颉还能记得自己回家时看到一地的狼藉,方承临一个人仰在客厅沙发里,捂着脸不知道睡没睡着。周龄把自己锁在了书房,直到晚上十点多才出来。她还穿着当天上班时的衣服,一套黑色的西装裙,妆已经哭花了,但表情和语气都一如既往地冷静。
“要离婚的话就签协议,公司、房、车、还有账户里的一分钱都别想要,干干净净给我滚出去。”
她说:“又想离婚又想拿钱去养你的小三和私生子,做梦去吧。”
方承临没同意,那个女人没有工作,住院、化疗、骨髓移植、后期恢复每一样都需要钱,他愿意只要最低的、能保证手术和日后恢复的资金,其他的都给周龄,但周龄没有松口。
她爱恨分明,报复心和事业心一样重,当初方承临几乎什么都不管,公司股份和每一处房产落的还是两人的名字,现在她就要方承临分文不剩地滚出去,否则就这么拖着吧,看谁能耗死谁。
一直拖到自己转学这件事还是没有结束,方颉后来便不想问了,周龄的偏执和方承临的恶心让他有点透不过气,偏偏每天还得忍受学校里地议论和眼神,装作不为所动。
所以他来到了潮城。
这是一个节点、分界线,其实说到底是他逃避的一种方式,有时候方颉觉得自己其实挺懦弱的,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心理防线就这么高,发生超过防线的事,很容易就决堤了。
方颉不管不顾地说完,想了想好像没什么要补充的了,浑身一松,整个人都陷进了沙发里。
舒服,方颉想。
这是他第一次完完整整的向人说出自己家里的破事,连祁向都只是知道个模糊的大概。方颉很不喜欢向人倾诉,一是觉得挺不好意思的,马上要成年的高中生要跟人交心什么的……二是他也确实没什么人可以说。
但就在这么个普普通通的晚上,他喝了两口可乐就和喝了假酒似的,对着江知津全说出来了。
真轻松啊。
方颉微微合上眼,旁边的江知津一直没有说话,他也不去管,只是安静的闭目养神。
隔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旁边的江知津动了,几秒钟后,江知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方颉。”
那声音很近,方颉睁开眼,发现江知津坐到了旁边也仰头躺了下来,转头注视着自己。两人的距离隔得非常近——方颉一睁眼,甚至能看清江知津的睫毛。
非常非常长,在灯光的映照下在眼下投出了一小片阴影。眼睛很亮,目光专注的时候像是琥珀。
方颉一下就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下意识地反应道:“嗯?”
“虽然这么说好像站着说话不腰疼,”江知津说:“但是这些都不关你的事。”
“……我还以为你要教教我怎么劝劝我妈,或者和我一起骂骂我爸呢?”方颉说。
“如果你需要的话,”江知津笑了笑,“但我还是想和你说,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你用不着每天想我要怎么劝我妈离婚,怎么和我爸相处,怎么面对以前的同学,还有那个医院里的小孩,我要不要和他配型,如果成功了要不要移植,不管怎么选好像都有负罪感……”
他看着方颉,有点不耐烦,但还是放缓了声音:“你脑子里放得下那么多东西吗?”
方颉一时没说话。
他确实在想这些,在潮城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在想,来了绍江频率少了一些,但有时候还是会不可避免的冒出头。
江知津面上没有表情,语气和平时相差甚远,平淡妥帖,却莫名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是你的错,所以没有人能要求你来承担后果,更没人能道德绑架你,别管谁来拿血缘或者其他来要求你做什么,他们都不配。”
真拽啊江哥。
方颉听着有点想笑,又有点难受。
虽然不肯承认,自从那个女人来找过他之后,他很怕。
凭什么要我去配型,凭同父异母吗?他出生征求过我的意见吗?我想要这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弟弟吗?
但是他要是真的死了呢?因为自己不肯配型。
“你转学来绍江是为了读书,那就好好读书就行了。”
江知津望着方颉,两个人都躺在沙发里,视线交错的时候,他的声音在安静地客厅里清晰坚定。
“你现在身边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人,所以只用看着我就行了。”
方颉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江知津也是一样。两个人都偏着头,目光在一片静谧的灯光中相对。
灯不算亮,冷色,像是一个离得很近的月亮。电影已经结尾,片尾曲是一首舒缓的俄语歌。
方颉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喉结下意识轻轻上下滚动了一下。
“看到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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