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齐泰、黄子澄等人神色不一。
有的谨慎拧眉。
有人眼中激动精光一闪而逝。
但动作都十分相同，齐齐看向朱允炆。
有些事情。
就比如皇权。
有人敬畏，有人野心勃勃，内心并无多少忠诚可言。
但当一个王朝足够鼎盛。
至少，当那些野心家都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动摇时。
一定会对皇权这种最高权力，保持足够的敬畏。
大明现在虽然有很多问题。
胡惟庸为首的倒燕联盟，也掌握着大明将近七成的工业行业。
但此时此刻，即便是胡惟庸，都不认为，他有资格，有能力动摇朱家皇权。
最多就像依附在大树的藤蔓花。
依附在大明这可大树上，不断攫取滋养自身的养分罢了。
伐木之人。
绝不会是他们这代人。
所以，当涉及皇权交接这等大事时。
精明之辈，都不会替真正参与皇权争夺者下决心。
到底要怎么做。
需要朱允炆自己去选择。
只有朱允炆表现出怯懦，无法符合他们利益的时候，他们才会替朱允炆做决定。
要么，抛弃朱允炆，换个人选。
要么，强推，强逼朱允炆做出对他们有利的抉择。
数十道目光落在身上。
朱允炆双手悄悄按在桌子上。
一时间，他顿感一股无形的力量，仿佛要压垮他。
朱允炆强行冷静后，看向纪纲，询问：“指挥使，是否打听到，父皇准备传位于谁？”
如果父皇准备传位他。
他这个时候，就不需要入宫了。
只要做好防备朱雄英兵变的准备，等着传位圣旨抵达即可。
反之。
他就需要马上入宫。
可……
纪纲摇头，“陈王，这个消息送出来的就很突然，臣也是刚刚知晓，陈王也定然清楚，就在前一天，陛下还在犹豫……”
朱允炆皱眉，打断纪纲的话，“那是否可知，我父皇为何如此着急拟定传位诏书？”
“此事臣倒是知晓。”纪纲忙松了口气，“陛下要拟定传位诏书，是刘太监的十三子，为了自己将来，偷偷告诉臣在宫中的人，据说，陛下的病情，其实已经十分严重了，只是陛下瞒的好，咱们一直不知道。”
……
“陛下当年北征草原，没有取出来的弹丸受伤位置，听说已经完全腐烂。”
……
“今早，刘太监十三子，陪着刘太监，伺候陛下，在帮陛下穿衣服途中，无意间，并未用力抓着陛下胳膊，陛下胳膊上的皮肤，就被撕下很大一块……”
……
朱允炆眉头紧拧。
脸上并未有太多伤感。
急思转念分析着这些消息。
并未用力，就抓下一大块胳膊上的皮肤。
这种情况他见过。
外公现在就是如此。
说白了，就是人的身体，已经像一件风吹日晒，浆洗无数次的旧衣服。
织布的棉线，已经腐败到了极点。
外公这段时间，也在用父皇服用的那种药膏，强行续命。
而父皇的情况，恐怕更加糟糕。
当初的旧伤伤口开始腐烂。
他不怀疑这些消息。
怪不得，这段时间父皇寝宫，总是点着大量的熏香。
他询问原因。
父皇说什么，为了提神醒脑。
如今看来，父皇应该是为了掩盖身上那种，将死的腐败气味。
恐怕，若是没有那些次大陆进宫的膏药。
父皇现在早驾崩了吧。
……
这些消息只能确定。
父皇终于不行了，也的确要拟定传位诏书。
但无法确定，诏书中传位的对象是他。
要不要插手？
朱允炆脑海中两个声音激烈碰撞同时，余光观察书房内众人。
此时入宫。
强迫父皇传位于他。
定是最保险的选择。
可……
这也意味着，他要背负篡位骂名。
一时间，书房陷入令人着急的压抑死寂中。
“殿下，不能耽搁了，难保此刻，东宫也得到了消息！”胡惟庸焦急催促，打断了朱允炆思绪。
朱允炆一咬牙。
“入宫！”
……
就当朱允炆一群人，为入宫，干预传位诏书准备时。
朱标寝殿内。
四十多岁的王美人，虽然不复当初的青春美貌。
倒也更多了雍容华贵。
此刻，跪在朱标榻前，握着朱标的手，哽咽抽泣着。
朱标靠坐在床头，伸手。
衣袖露出的干瘦胳膊，缠着一层层白色纱布。
干枯，仿佛只剩皮和骨头的手，拍了拍王美人的脸，笑笑，虚弱道：“不要哭了，宫中这么多女人，朕谁都没有传召，此刻，传召你，是有些事情，朕必须要做，但又始终拿不定主意，想听听你的看法……”
王美人抬头，泪眼朦胧看着朱标，有些紧张，胆怯道：“陛下，臣妾一个妇道人家……”
此时此刻，让陛下辗转反复的，恐怕只有传位于谁这个问题。
她虽然数十年如一日比较受宠。
但也不认为。
她一个高丽人，有资格插手此事。
“你不要害怕，朕没打算恢复陪葬旧制。”朱标点了点榻边，示意王美人坐到身边来。
父皇驾崩时。
他本想遵循父皇开国时，定下的制度。
其中就有一条。
帝王驾崩后。
后宫陪葬。
尤其是后宫没有为朱家诞下皇子的女人。
对此，老四表现出极为强烈的反对。
甚至，在其他兄弟，即便老二、老三都不怎么支持他的态度下，以一己之力，反对这条父皇当时定下的制度。
当时他急于登基，稳定局势。
所以他退让了。
这条制度，也就此废除。
他也不准备重启。
王美人忐忑不安在朱标身边坐好后。
朱标轻轻拍着王美人的手，感慨道：“朕身边这么多家人，都是什么品性，朕心中很清楚，皇后是个好女人，也是个足以母仪天下的好皇后，可她在很多事情上的角度，虽说是为了朕，可她并不是单纯为朕着想……”
……
“这些年，朕虽然都清楚，可对她那些想法，听了就生气，两个人越走越远，此刻，朕倒是很想最后再见她一面，但……”
“许是一个皇帝，一个男人的自尊吧……”
朱标自嘲一笑，明显不想继续谈皇后，转移话题，“吕氏，朕没有登基前，她虽然性子有些闷，可也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女人，可这些年，吃干股，搅入允炆和雄英之争，表面看，对朕还是那个贤良淑德的女人，可朕知道，她早不是当初的太子侧妃了，而是一个，贪婪、自私、阴狠、野心勃勃的后宫女人。”
……
朱标一一点评了，他后宫，能排得上号的女人后。
含笑看向王美人，“只有你，一直没变，朕虽然不知，你到底是不是真对朕有感情，但朕知道，你一直就像那种菟丝草，认为自己只能依附朕而生存，你一直把朕当做你全部的依靠，现在朕即将倒下，恐怕你以后就不能依附了，你还愿不愿意，像菟丝草一样，像以前那样，从为朕着想的角度，替朕考虑？”
王美人已经泪如雨下。
陛下说的没错。
她一直以来，就是把自己当一颗菟丝草。
依附陛下而活。
这是生存本能。
可这么多年，被皇帝宠幸这么多年。
孩子都生了两个。
又岂是单纯的只为生存。
王美人哭着，点头哽咽，“臣妾依旧原作陛下的菟丝草。”
朱标笑了，“那你说说，雄英、允炆，朕该选谁？”
刘太监站在旁侧的桌案边，桌上摆着空白圣旨，以及朱棣为大明夺回的传国玉玺。
此刻表面看，眼观鼻鼻观心。
可实则，紧张、惊讶看着王美人。
谁能想到。
最后决定大明继承人的，竟然是这位，在朝中最没有影响力，最无根基，一身荣辱，全来自陛下的贵妃。
当然，这位贵妃只是能影响陛下最终决定。
真正决定，谁坐上那个位置的。
终究还是取决于硬实力。
他已经看的很清楚。
太子、陈王。
无论谁得到陛下的传位诏书。
此番皇权交接，都不可能依靠，一份传位诏书决定。
之所以如此。
是因为，过去十八年，工业化发展，积累起的本质矛盾，已经到了必然爆发阶段。
一场理念之争。
利益之争。
未来走哪一条路之争！
已经到了，不得不必须解决的时候。
陛下的诏书，如今的作用，只是让得到这份诏书的人，拥有一定正统性，合法性罢了。
给太子。
陈王要起兵。
给陈王。
太子也起兵，燕华要发兵！
王美人略微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分析道：“若是陛下传位太子，符合祖制，但太子继位后，一定会把陛下建立起的一切，完全推到，然后按照燕华走过的路，重新建设一个，完全消除陛下影响的大明……”
……
“为此，将来这个完全有别于陛下的新大明，恐怕要讨论，陛下主政十八年的国策，而为了新大明国策的正确性，就极有可能，否定陛下过去十八年的国策。”
“为何是极有可能，而非必然？”朱标忽然似乎十分好奇询问。
王美人略微琢磨，答道：“臣妾是这么想的，太子推倒陛下十八年的国策，建立一套全新国策，为了这套国策的正确性和稳定性，按照传统的政治权术，必然需要否定被推倒的，可当下的情况，有个意外，那就是燕华，太子要推行的国策，已经是一条，燕华通过实践证明，完全行得通的道路，所以，就对否定陛下十八年国策，没有了政治上的必然性，太子或许会出于顾念与陛下的父子情，以单纯陈述的方式，记录陛下十八年国策，将功过是非定论，留于后人评说，不在史书上，为陛下下定论。”
“这也只是一种极小的可能性。”
……
“若是陈王继位，陈王身边的支持者都是……”
“臣妾认为，陈王一旦继位，一定会高度肯定陛下过去十八年的国策。”
王美人停顿。
朱标问：“允炆继位，就没有不好之处吗？你好似支持允炆？允熞这些年，一直支持雄英，允炆若是继位，依着他身边那群保守派，对雄英的痛恨，恐怕也不会放过允熞，你就不担心允熞？”
“臣妾怎能不担心。”王美人眼睛红红的，“这些年，臣妾一直在劝他，离太子远点，可他就是不听臣妾的，陛下的圣旨，恐怕也无法真正决定最终哪一方赢……”
她只是个女人罢了。
她现在，只想为，这个给了她一身荣华富贵的男人，做最后一件事情。
至于未来。
面前这个，大明主宰者都已经无法控制。
更何况是她？
允熞将来如何，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当然想为自己儿子，谋划一份平安喜乐。
可她很清楚。
她没资格！
王美人收敛悲凉绝望的思绪，继续说道：“陛下刚才问臣妾，陈王殿下继承皇位有什么坏处，臣妾站在陛下的角度思考，想不出有什么坏处。”
无非就是。
天下无数个，像她一样，无法左右命运的母亲、女人。
将来要看着自己的孩子，继续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罢了。
小叔子朱棣，不认可陛下十八年的国策。
陛下执政期间。
小叔子不想和陛下手足相残。
一直在忍着。
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一旦陛下驾崩。
那位小叔子，一定会起兵，推倒陛下过去十八年，为大明定下的国策。
陈王继位，就是一场全面战争。
无数像她一样的女人，将会在战争中，无法掌握命运，在战争中失去他们的丈夫、子女。
陈王即便赢了又如何？
这些年，她和儿子，为了是否支持太子，多次发生冲突。
她虽然是个妇道人家。
可也从允熞口中，听到了许多，如今这种工业模式下，民间的悲惨现状。
陈王朱允炆是在胡惟庸这些工业化保守集团的支持下坐稳皇位的。
他坐稳皇位。
工业化保守集团，必然要全面清洗革新派。
然后，这个集团垄断工业经济，垄断权力。
如今民间的悲惨，在未来只会更多。
类似她这样，无论生活、命运是好是坏，都要随波逐流，被动接受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多。
这是事实。
她虽明白。
却也不在她考虑的范围。
她连自己的儿子都救不了。
其他女人的子女，关她何事？
她又能如何？
所以，她现在，只想继续做一株菟丝草。
为这个庇护了她三十多年。
给了荣华显贵的男人，做最后的考虑。
同时，接受自己，被动接受命运支配的人生。
“臣妾认为，陛下应该立……”
“不要继续说了。”朱标突然开口，同时拍了拍王美人的手，打断王美人，“后面的不要说了。”
“刘忠！”
“老奴在！”候在旁边的刘太监顿时精神。
朱标却没有立刻说话，看着王美人，“以允炆的性格，以及他身边那些人，他登基，不光雄英一家，允熞一家也要被他清洗，或许，朕这一生真的错了吧，或许，朕就不该做这个皇帝，朕最后为你做一件事，为天下，千千万万，像你这样，受命运支配摆布的女人，做一件事吧……”
王美人惊愕抬头。
刘太监也惊愕看来。
他们都知道，皇帝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要传位太子！
刘太监一边听着朱标，仿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唠叨。
一边悄悄看着，泪流满面的王美人。
他怎么也没想到。
坚定陛下传位太子的。
竟然是这位毫无根基的贵妃！
当然，此刻他也清楚。
这位贵妃之所以能打动陛下。
并非这位贵妃本人。
陛下决定传位太子。
也并非主要因，爱护这位贵妃。
而是这位王贵妃，代表了天下，千千万万像王贵妃一样，随波逐流，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女人。
皇帝从王贵妃身上。
看到了，继续过去十八年国策。
大明未来，所有女人的悲惨命运。
最终，彻底动摇了！
当然，也不能否定王贵妃的作用。
恰恰是皇帝身边，有王贵妃这样一个，能够代表天下无数女性的女人。
从过去数十年，王贵妃身上看到了，这些女性的现状。
所以才有了这个，悲悯决定！
若无王贵妃。
没有这种直接发生在皇帝枕边的真切经历，恐怕，皇帝未必生出，这种感同身受的悲悯之情！
无疑。
一旦太子能继承皇位，且坐稳江山。
全面推行燕华理念后。
王贵妃为代表的天下女性，将会拥有，与男人同等的地位。
并且，所有人很大程度，拥有决定自己命运以及人生的权力。
生而平等，人人如龙！
燕华立国，每一条国策，都在践行这一点。
直到九年前。
主宰燕华的那对夫妻，对外洪亮的喊出了这句话！
“刘忠，开始拟旨吧……”
……
洪武门。
一队马车驶入。
朱允炆撩起帘子，看着城头值守的禁军。
纪纲低声道：“殿下放心，今天值守洪武门的禁军协统，是唐胜宗长子，这也是咱们在禁军中，唯一能控制的一支力量。”
朱允炆略微沉吟，吩咐：“派人去通知唐校，咱们没有拿到传位诏书出宫前，无论发生何事，他都要守住洪武门！”
“另外，老大人……”朱允炆看向胡惟庸，“你不要去父皇寝殿了，本王希望你马上去见禁军统制李成桂，试着拉拢李成桂，告诉李成桂，只要他肯支持本王，本王登基后，扶持他回高丽，做高丽王！”
胡惟庸脸色变了变。
扶持李成桂取代现在的高丽君主。
这就等于，自毁长城，毁掉朝廷的宗藩体系。
可以肯定。
一旦这事做了。
现在朝廷的藩属。
一定会害怕朝廷。
不过，这也倒是证明了，这位陈王彻底豁出去了。
为了大明皇位。
已经能舍弃一切利益。
恐怕，如果朱四郎要求割地，能支持他，这位陈王都会毫不犹豫答应。
“即便无法拉拢李成桂，都要想办法拖住李成桂，为我们拿到传位诏书争取时间，只要传位诏书到手，李成桂没有投效本王，咱们马上出宫，去京营坐镇！”
他已经把一切都想好了。
得到传位诏书。
如果皇宫没有十足的安全把握。
就去京营！
用传位诏书，控制京营，十七八万精锐。
然后兵入皇宫。
控制皇宫后，以最快的速度，对东宫进行斩草除根，同时登基！
他就不信。
等他把朱雄英一脉杀绝。
除了蓝玉这种血缘关系的支持者。
其他人，连支持对象也没了，还会为了给朱雄英报仇，而甘愿毁家纾难！？
胡惟庸、纪纲匆匆离开。
朱允炆在一百多陈王府亲兵保护下，携朝中重臣，直奔朱标寝殿。
“刘忠，朕口述，你执笔，再给雄英写一封信，朕就不见他了……”
传位诏书刚刚你好，朱标突然开口。
刘太监叹了口气。
明白，皇帝驾崩之前，已经不准备见太子了。
“老奴遵……”
砰！
就在此时，房间门被突然推开。
刘忠看到一队兵马冲进来，紧接着，朱允炆率领群臣鱼贯而入，脸色瞬间大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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