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贤街。
蓝玉穿着一袭满是窟窿的破旧袍子,浑身酒气地牵着一架牛车,在其身后还有三个仆人,各自赶着一架牛车紧紧跟随。
蓝玉将牛车牵到希望学堂,守门的锦衣卫见状赶忙将此事报告给在红楼备课的朱允熥。
朱允熥现在已经不怎么上课了,只是偶尔过来给高年级学生讲一讲,并且是以启发为主。
不过,就算不讲课,他也喜欢住在希望学堂,住在自己的小红楼里。
这不仅仅是为了梦到曹雪芹的名著,也是他喜欢希望学堂这边的氛围。
他这人不喜奢华,哪怕翻修太子府,也不是为了自己享受,而是为了电器类试验而已。
朱允熥在听闻蓝玉赶着牛车过来,心里大致猜到了什么,赶忙跟着锦衣卫来到门口。
当朱允熥来到门口之时,正好看到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坐在门口的长椅上“呜呜”地哭。
不用说,这人肯定就是蓝玉了。
朱允熥走上前,拍了拍蓝玉的肩膀。
“舅老爷,您这是又玩的哪一出,这么大岁数了咋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哭鼻子?”
蓝玉梗着脖子死犟死犟地道。
“我没哭!”
“我只是被风迷了眼,在这儿揉了揉眼睛!”
朱允熥才不信他的鬼话呢,把他往边上推了推,一屁股坐在蓝玉边上。
“心虚了吧?”
“自责了吧?”
“觉得心里有愧了吧?”
蓝玉听到这话,眼圈蓦地一红。
“我心虚啥,我自责啥?”
“老子一辈子光明磊落,对得起任何人!”
朱允熥闻言笑呵呵地道。
“这几天晚上,那自尽的一百来人没找您?”
“我……”
蓝玉见朱允熥这样说,气恼地别过头去,只是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他确实是为这件事自责,都是跟他一起搅马勺的弟兄,就这么窝窝囊囊的死了,他这个当大将军的心里不可能没点愧疚。
更何况,他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了,却没有为他们做任何事。
甚至从心里来说,他希望事情闹大,让老朱下不来台,让朝廷下不来台!
唯有这样才能证明他是对的!
然而,事情真的发生后,他又过不了心里那关。
因此,他变卖了家产,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搜刮一空,颠颠地给朱允熥送来,就是想弥补一下自己的亏欠之情。
“皇太孙,您就别拿话挤兑老爷了,老爷这两天难受得都快死了……”
蓝府的管家实在看不下去了,替蓝玉说了句话。然而,蓝玉非但不领情,反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暗怪他多事。
“老夫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将士,我对得起他们,我……”
蓝玉说到这儿,实在是说不下去了,求救似的看向朱允熥。
“外甥孙,你还是骂我几句吧……”
朱允熥苦笑着道。
“我为啥要骂您?”
“其实这事我也有责任,您当时就想把他们托付给我来着,是我看他们残了,这才一直拖延至今。”
“这一百多条命也算是警醒了我,让我知道是人就有尊严,不容任何人践踏!”
蓝玉挺朱允熥这样说,欣慰的揉了揉对方的脑袋。
“这些钱你拿去,好生安置他们……”
“别告诉他们我来过,也不用跟任何人说……”
蓝玉说完这话起身就要走,却被朱允熥一把给抓住。
“舅老爷,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我知道您家开销大,好几个庄子上都是这些年跟着您的老兵,这些年非但没给您交过一文钱租子,反而每年要贴补进去不少。”
“您把家底都搜刮一空,以后拿啥贴补他们?”
蓝玉无所谓的摆摆手道。
“我已经把地契、房契都过给他们了,现在让他们自力更生,自食其力!”
“至于我们这几十口子嘛……”
“我打算带着婆姨和儿子回凤阳,我在那边还有点产业,足够养活我们这些人了!”
朱允熥闻言大吃一惊。
“您要离开京城?”
这年月谁都不愿意离京,哪怕是皇帝的儿子都不愿意就藩,就是舍不得京城这份繁华。
蓝玉也不愿意,但他变卖了产业后,剩下的家底已经支应不起在京城的开销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回到凤阳乡下。
再有就是远离京城这个是非窝,免得那天朱屠户心血来潮,再送他一顿烧鹅。
到时候他吃还是不吃?
蓝玉摇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钟楼和鼓楼,怅然若失的道。
“是啊!”
“不离开京城,咱在京城还有啥意义呢?”
朱允熥一听这话当场有点慌,蓝玉这老头子要跑路!
“舅老爷,你不是答应我,给我当陆军学院副院长吗?”
蓝玉听到这话只回应他一个“嘿”,充满了无尽的嘲讽。
啥狗屁的陆军学院啊,就是三间破房子,挂了一块牌子而已,真当咱啥都不知道呀!
“那个以后再说,我先走了……”
朱允熥看着蓝玉跑路的背影郁闷地喊出一句话。
“舅老爷,你会后悔的!”
蓝玉听到这话脚步顿时加快几分,没一会儿工夫就跑没影了。
在蓝玉走后,负责管理希望学堂的秦亨伯凑了过来,看着几大车金银珠宝啧啧称奇。
“啧啧,看不出,蓝玉这杀才竟然还挺重情义……”
所有文官都讨厌蓝玉,哪怕是秦亨伯这种不大管事的人,也不喜欢蓝玉的飞扬跋扈。
这也是蓝玉被老朱下狱,没有一个人替他喊冤的原因。
朱允熥听了秦亨伯阴阳怪气的话也没反驳,事实上,蓝玉确实有取死之道,皇爷爷就算宰了他也不算冤枉他。
“殿下,这些东西咋处置,是留下当试验材料,还是送去银行换成钱?”
“先放在仓库保管几天吧。”
“蓝玉这人做事没啥规划,想一出是一出,肯定是把家里买菜钱都送过来了,还不知道他媳妇在家咋闹腾呢。”
秦亨伯闻言笑了笑,随即命人将牛车赶到仓库,牛则顺手牵到育种场,看看能不能当繁育牛用。
在蓝玉走后,京里的勋贵武将们都多多少少送来一些钱,可却全都被朱允熥婉拒了。
朱允熥此举固然收获一波好名声,但也让很多人好奇,他到底打算如何安置那些人。
老朱在下午时分也过来一趟,隐晦地说孝陵卫也能安顿千把人,也被朱允熥拒绝了。
“皇爷爷,您就别过来跟我抢人了,这可都是我的宝贝!”
老朱见大孙这般嘴硬,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倒背着手优哉游哉地走了。
在老朱看来,大孙之所以这样说,只是为了让他安心而已。
事实上,朱允熥确实有点不舍得这些人了,被这些人的血性给打动了。
如果这些人真变成了癞皮狗,给口吃的就消停,他反而看不上了。
正因为他们还有追求,有理想,这才让他生出试一试的想法。
兴武卫。
自打皇太孙来过之后,他们就一直眼巴巴地等着、盼着。
他们一边祈祷着奇迹,一边又怀着异样的忐忑。
“指挥使,皇太孙会不会晃点咱们,转过头就把这事给忘了?”
“不会吧……”
袁德说完这话,自己都觉得有些心虚,求助的看向一旁的指挥佥事。
“董翰,你说皇太孙会咋安置咱们?”
董翰闻言摇了摇头道。
“不好说!”
“据说皇太孙很有钱,估计是每月给咱们发点饷银,把咱们养起来吧?”
袁德一听这话当场不乐意了。
“这不把咱们当成吃闲饭的了吗?”
“咱们有手有脚……”
袁德说到这儿,正好有个瘸了一条腿的士兵,拄着拐杖从边上路过。
“就算咱们有点小残疾,也不至于把咱们当猪养呀!”
“要真是那样,那我袁德第一个不干!”
“老子宁可回老家种地,也不在京里吃白饭!”
董翰闻言叹了口气,指了指军营里的其他人道。
“你有志气,但他们呢?”
“他们……”
袁德看着围在大锅边上,小心地捞着锅里面条的一众汉子,好不容易升起的那点英雄气霎时消散。
是啊!
他跟董翰都是军官,身体上也没啥残疾,以后的日子咋的都能过。
可这些伤了、残了的人咋整,他们有的人还不到三十啊,未来的日子可咋过?
正在两人纠结之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皇太孙口谕!”
“孤即刻派人来清点人数,并登记信息,请各级军官招呼好士兵,听从孤派来的人调遣!”
袁德和董翰听到这话赶忙起身称诺,然后敲起聚将鼓,将一众千户、百户叫过来分派任务。
不多时,一队马车开进军营,从上边下来一溜穿着绸衫的秀才公。
孔彦缙带着皇太孙的手谕,亲自跟袁德和董翰交涉。
“在下乃是文华殿侍读,奉了皇太孙之命,前来登记官兵信息,还望两位将军配合一二。”
两人闻言赶忙学着孔彦缙的样子躬身行礼。
“有劳孔大人了,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俩没有不配合的!”
“对了,孔大人,可否告知登记这个有啥用吗?”
“两位将军不必忧虑,这只是普通的信息登记,方便对你们后续的管理。”
“管理?”
“是啊!”
“你们现在已经是皇太孙的人了,自然要归皇太孙管!”
袁德闻言大喜,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
“对对!”
“可不就得归皇太孙管嘛,嘿嘿嘿!”
“来人,赶紧给孔大人看座、奉茶……”
“不用,我们带着桌椅来的……”
袁德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出门带着桌椅的。不过,就在他愣神的工夫里,马车上的人已经从马车里卸下桌椅,在他的军营里搭起了一个个凉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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