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罪?”崇祯帝问。
“五日之前,儿臣到达宣化的当天,有人向儿臣检举,说张家口的晋商大肆走私粮食、硫磺,数额巨大,且就在当天,就会有两支商队出关,为建虏蒙古人送去大批物资。事关重大,儿臣来不及禀告,不得不断然处置,带兵包围了张家口。而查出的真相更是触目惊心,张家口的糜烂远远超出了儿臣的想象。未免更多的战略物资流向建虏,儿臣不得不关闭了张家口贸易。事先没有禀告父皇,一切都是儿臣擅自而为。儿臣有罪,请父皇责罚。”
朱慈烺拜首。
崇祯帝不说话。
昨日之前,崇祯帝对儿子满是愤怒,恨不得赏他两个耳光,但一千一百两银子的数字一出,他心思就已经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今日见到儿子又黑又瘦,明显就是吃了苦、收了累,心中登时泛起内疚,两者相加,他对儿子的愤怒已经减少了很多,或者说,他已经原谅了儿子。不过他不能将自己的原谅轻易表现出来,以免朱慈烺肆无忌惮,以后变的更猖狂,他想着,不管这样,等朝议结束之时,还是需要小小地惩戒一下太子,以为朝廷的尊严。
但没有想到的是,太子居然主动请罪,这一来,有点打乱了他的计划。
殿中的群臣相互用眼神交流,心中都想:太子这一招高啊,不等你们发难,我自己就认错了,身为太子,有代天巡狩的名义,抄来了一千一百万两朝廷急需的银子,又主动认错,你们这些人还好意思再刁难吗?
朱慈烺拜伏不动。
崇祯帝的目光看向首辅周延儒。
周延儒何等聪明,他从崇祯帝的表情变化中就已经猜到了崇祯帝的心思,再者,宣大总督江禹绪是他的门生,如果执意追究太子的责任,宣大当地的官员遭受的惩罚恐怕就得成倍增加,就不止是罢职那么简单了。于是出列拱手道:“陛下,老臣以为,张家口之事情况紧急,太子断然处置,虽有些急躁,但却也是在情理之中,太子殿下既已知错,不如将功折过……”
首辅是百官之首,有一言九鼎之效。一般来说,只要首辅说话,群臣都不会当面,或者是直接反对,但周延儒的威信达不到,不要说和张居正夏言那样说一不二的强势首辅相比,就是比温体仁,他也稍微差一点,因此他话音不落,就有人跳出来反对:“此言差矣!老臣以为,功是功,过是过,断不可将两者混淆在一起,不然是非不存,黑白不分,贻害万年啊~~”
却是礼部尚书林欲辑。
周延儒脸色尴尬。
接着,林欲辑慷慨陈词,对太子的张家口之行予以无情的抨击。
当然了,理由还是昨天的那一套,就是纲常、法纪。
但和昨天不同,今天再没有人跳出来附议。
连昨天最大的支持者吏部尚书郑三俊都是默然。
今天的气氛,已经和昨天不同了。
朱慈烺跪在地上,动也不动,心中却微微松了一口气,林欲辑说的虽然激烈,但都不在点子上,无法打动崇祯帝的心,他说的越多,崇祯帝就会越反感。果然,崇祯帝渐渐皱起了眉头,不过还是忍耐着,任由林欲辑说完。
终于,林欲辑结束了他的涛涛之言,跪伏在地,颤巍巍地道:“陛下,太子殿下急于除恶之心,老臣深为了解,但法纪却不可废弛啊。互市之策乃是朝廷自隆庆年间就定下的国策,张家口和蒙古哈刺慎等部通商,保证了宣府和大同的安稳,如今张家口贸易骤然被关闭,宣大之地怕是要再起战火。老臣肺腑之言,还请陛下三思啊~~”
说完,拜首在地。
崇祯帝淡淡道:“林卿的意思,朕了解了,起来吧。”目光再看向太子:“太子也起来吧。”
待二人都起身,崇祯帝问:“太子,你说从张家口一共抄出了白银一千一百万两,可是事实?”
朱慈烺拱手:“是。纹银一共一千一百二十一万两,由贺珍和刘肇基押解,估计后天就可以运到京师,至于各种货物,晋商的房产,地契,店铺的价值,还在清查中。”
崇祯帝微微点头,同时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一下再没有任何怀疑了,果然是有这么多的银子。
殿中群臣也都是欣慰,有银子在手,他们不继续追究太子之过也就有了充分的理由。
一臣忽然站了出来,向朱慈烺拱手:“殿下,臣有一问。”
朱慈烺抬头,发现是刑部侍郎孟兆祥,于是点头:“侍郎请问。”
“晋商走私禁品,殿下可曾将人证、物证收集充分?晋商之中,谁是主谋,谁是从犯,从何时起,到何时终,具体数目多少,数量几何?这些证据,殿下可都准备好了?如果已经齐备,请立刻交给刑部,刑部今日就可以开始审理。”孟兆祥道。
虽然他只是侍郎,但资格够老。且刑部尚书张忻是新任的,对刑部事务尚没有完全掌握,孟兆祥站出来说刑部事务,群臣倒也不意外。
朱慈烺道:“已经齐备,不过所有的供词人证,连同脏银都尚在押解途中,等到了京师,立刻就会全数解往刑部。”
“如此甚好。”
孟兆祥拱拱手,再道:“臣还有一言,不得不说。”
朱慈烺点头。
“刑律乃是国之根本,非刑部大理寺不得掌,抄家罚没需要有三堂会审,或者是陛下之命。其他人,包括殿下在内都不可妄为。殿下身为国之储君,更应该为万民表率,切莫忘记这一点啊。”孟兆祥肃然。
朱慈烺心中苦笑,微微尴尬的道:“谢侍郎提点。晋商之事,事出突然,我不得不便宜行事,以后不会了。”
拱手还了一礼。
虽然孟兆祥不给面子,但朱慈烺却知道,孟兆祥说的是对的,律法是国之根本,任何人,包括皇帝皇太子在内,都不能随意剥夺百姓的财产,即便有证据,但也要经过法律的审判,由刑部大理寺最后做出裁决和复核,才可以执行。在这之前,罪犯的财产是不能动的,大明律比唐律宋律更严苛,贪官动辄就是死,但在私人财产的保护上,却基本延续了唐律和宋律。
朱慈烺抄家晋商,在律法上其实是站不住脚的,只不过仗着太子的身份,又有一千一百万两的脏银,才能勉强自圆其说。
孟兆祥深躬一礼,退下。
群臣中,有人撇嘴,有人佩服,对孟兆祥愣头青的表现,想法各不相同。
御座之上,一直沉默的崇祯帝忽然开口说道:“孟卿说的甚好,太子要引以为戒!下次再犯,朕绝不会轻饶。”
“是。儿臣记住了。”朱慈烺急忙躬身。
崇祯帝盯着他:“林老尚书的话你也听到了,张家口贸易乃是我大明安抚蒙古哈刺慎、察哈尔等部的手段,因为有张家口大同的贸易,哈刺慎、察哈尔等部才没有在宣府大同挑起战火,如今你骤然关闭张家口,如果他们兴兵寇边,宣大重燃战火,如此严重的后果,你可曾想到?”
殿堂一片静寂。
崇祯帝所问,正是他们想问的。
朱慈烺拱手:“禀父皇,儿臣以为,哈刺慎、察哈尔名义上中立,但其实早已经倒向了建虏,十一年,甚至一起和建虏在我张家口边关耀武扬威。这一点,朝廷不应该再假装不知道。张家口每年的贸易量巨大,不法商人将我大明的各种物资,用各种隐蔽手段,源源不断的卖给建虏,令建虏有充分的军备和补给。这也是建虏从不攻击张家口的原因,因为他们可以从张家口得到各种资源,补平他们国内的缺口,不然以建虏的暴虐和贪婪,岂能放过张家口?”
“不客气的讲,张家口已经成了我大明肌体上的一颗毒瘤,再不改弦更张,将其关闭,就悔之晚矣。”
缓口气,朱慈烺继续道:“互市之策乃是隆庆年间确定,但时过境迁,时事已经不同了,当年的蒙古,和现在的建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群体。蒙古人虽然也侵扰边关,但不过是癣疥之疾。建虏却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啊,所谓与时俱进,如果朝廷非要用当年的政策套在今时的朝政上,实乃是削足适履!”
群臣听得微微骚动。
整个大明朝,也就太子敢这么说了。
崇祯帝板着脸:“所以你就不请旨,就擅作主张,将张家口关闭了吗?你眼中还有朝廷,还有朕这个父皇吗?”说到最后,口气越发严厉。
朱慈烺知道,这才是父皇最在意的,自己能不能逃过责罚,接下来的回答将是关键,于是急忙跪倒,回道:“回父皇,儿臣实在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粮食硫磺流向建虏,天知道,那些粮食会养活多少建虏的悍兵,又有多少我大明的将士,会死在这些硫磺制作的火药之中?”
说完,叩首在地,再不说话。
朝堂静寂。
崇祯帝脸色渐渐和缓下来,哼了一声:“你倒是振振有词,可你想过没有,你关了张家口,等于彻底改变了朝廷的互市之策,察哈尔和哈刺慎随时都会犯边,朕和内阁要如何为你善后?”
朱慈烺沉吟了一下:“儿臣倒是有一个初步的想法。”
“是吗?”崇祯帝冷冷。
虽然口气还有点严厉,但朱慈烺却知道,父皇心中的怒气已经消去了不少,口气严厉,不过是表演给群臣看的。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朱慈烺确有逾越法纪之处,崇祯帝要想完全不追究儿子的责任,就必须找出合适的理由,所以表面文章必须做,以免史书留下污笔。
“儿臣以为,张家口之弊,并非在互市,而是在互市的方式。只要改了方式,张家口的边贸随时可以再开。”朱慈烺道。
“哦?”
朱慈烺回道:“张家口边贸最大的弊端就是建虏使用抢劫我大明而来的金银财宝,反过来再购买我大明的粮食硫磺等物资,因为中间利润巨大,晋商们才不惜铤而走险。要想改掉张家口之弊,必须坚持执行两条,第一,严控商人出关,任何大明的商人,都不许出关,只能在我大明境内交易,一旦发现出关,以谋逆论处;第二,回归原始,只准以物换物,许蒙古人用战马羊毛换我大明的粮食,但严禁有金银交易!如此,建虏金银再多,也买不到我大明的粮食硫磺了。”
关于以物换物,其实朱慈烺早就和崇祯帝提过,但窒碍难行之处颇多,加上崇祯帝一直都想要稳住宣大的边防,所以不敢在张家口大动干戈。
听到以物换物,群臣脸上都现出沉思的表情。
以物换物,并非是新鲜事务,最初的张家口贸易就是用这种方式,蒙古人用他们的马屁和牛羊,换取大明的粮食盐巴布匹,但随着贸易的发展,以物换物有诸多的不便,价钱也很难统一,渐渐地商人们开始使用金银,虽然现在也还有以物换物的存在,但已经很少了。
“只要蒙古察哈尔、哈刺慎两部同意以物换物,我大明立刻就可以再开张家口边贸,也算是对他们两家有所交代,如此一来,即便建虏想要通过蒙古人购买我大明的物资,也只能以物换物,但建虏蒙古都没有什么特产,他们唯一能和我大明交换的,就是马匹和牛羊,而建虏的马匹牛羊是有限的,抢劫我大明的金银又失去了用处,只要长久坚持,建虏境内的粮食布匹等民生物品,必然会渐渐短缺,国力自然也就会衰落。”朱慈烺道。
朝堂静寂。
其实太子的两条建议并非没有人提过,但朝廷一直无法执行,就比如第一条,禁止商人和建虏贸易,这是从万历四十六年就明发天下,严令禁止的。但因为禁止,所以利润巨大。逐利的商人总有办法绕过朝廷的各项管制,和建虏人进行交易。
要想彻底杜绝,必须进行更严格、更有效的管控,而这,对大明九边的官吏和将领,是一项严峻的考验。
至于以物换物,不说建虏,就是察哈尔、哈刺慎两部怕也不会同意,他们已经得惯了金银的利,岂能同意再回头走“以物换物”的苦?
“殿下,以物换物虽好,但察哈尔、哈刺慎两部必然不会同意,朝廷诏令发出之时,怕就是他们兴兵犯边之日啊。”内阁四臣之一的蒋德璟走出来,向朱慈烺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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