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各地,满打满算,合总起来,也不过收了三百一十万两,其中大运河贡献了七成,各地征收厘金税多有阻碍,甚至发生了数十起聚众冲关之事,虽然在朝廷的严令之下,冲关之人都受到了严厉的处罚,但厘金税并没有补上辽饷四百万两的窟窿,却是事实,而厘金税引发的物价波动,各地多有奏报,对厘金税不满的声音,始终没有停过。
今日既是论辽饷,也是论厘金局。
朝堂上,争论不绝于耳。
朱慈烺静静倾听。
大明官员在朝堂上扯皮,甚至发怒打人,在历朝历代,都算是独树一帜的,言官系统的发达和发言时间的不限制,导致每个人都可以侃侃而谈,谈完之后仔细一想,其实两句话就可以结束的事情,他非要说上一炷香,害的所有人都陪他罚站。
这也就罢了,关键很多时候是对人不对事,同样的政策,甲提出他就支持,若是乙提出他就要坚决反对,并鸡蛋里挑骨头。
所幸今日还好,所有人都知道废辽饷和开厘金都是太子提出,因此无人敢攻讦政策提出者,只是就执行中的一些不足,进行争吵和交锋,虽然崇祯帝厌恶结党,在他治理国家的十七年里,党却从未消除,有乡党,有师生党,更有南党和北党,今日争论就是一个泾渭分明的例子。
“
刚才论盐政时,兵部武库司郎中成德站出来,先痛斥两淮盐官,再说漕运总督兼淮扬巡抚史可法对盐政的颓废负有一定责任,不等他说完,立刻就有人站出来护航史可法---非常可笑,第一个站出来的竟然是光时亨。
去年,光时亨在朝堂上公然说,“欲效唐太宗玄武门故事乎?”惹的群臣变色,崇祯帝大怒,因而被廷杖二十,但光时亨不以为忤,反以为荣,伤好之后,他也被派往江南,催收逮赋。就成绩来说,光时亨还算是可以,整体言官中,他追逮的成绩在中上游,而且据他的奏疏,他在追逮的过程中,轿子也曾经遭受到不明人物的蛋袭,虽然没有受伤,但也是挺狼狈的--事后,光时亨大闹州衙,对没有保护他周全的知州严厉斥责。
朱慈烺对光时亨非常反感,甚至是厌恶,并不是因为去年他想要取得京营的“抚军权”之时,被光时亨用“玄武门之变”映射,而是因为如果没有光时亨的激烈反对,当年甲申之变前,崇祯帝就不定就南迁了,就算崇祯帝不南迁,太子也非常有希望南迁,如果是那样,历史就会完全不同,但因为光时亨一句:“将欲为唐肃宗灵武故事乎!”而将一切都扼杀,从而导致了一场无法挽回的大劫难。
如果光时亨真是热血青年,真是忠臣烈子,想要效仿当年的于谦,也还有一丝可恕之处,但光时亨偏偏不是,李自成破北京,崇祯帝殉国之后,他这个阻南的最大罪人不但没有死,反而屈膝投降李自成,变成了顺朝兵部的一个兵科给事中,后来见李自成清算旧官吏,大事不妙,他才惶惶逃出北京。
光时亨这个人的脑回路,也算是清奇的很,跑到南京之后,不思已罪,居然还想在弘光朝混一个一官半职。
所幸马士英眼里不揉沙子,论罪将他处死。
马士英处理南明国政一塌糊涂,致使南京短期而亡,但就处死光时亨这件事来讲,实在是英明无比。
当年光时亨为什么要阻止南迁?有一种说法,说光时亨是当时首辅魏藻德和次辅陈演的代言人。君主一旦“南迁”,宰辅势必“留守”,有崇祯帝在,京师或有坚守的可能,一旦崇祯帝迁走,京师必然难守,魏藻德和陈演都难逃一死,所以他们两个辅臣都反对南迁,不过这并不能解释光时亨为什么也要阻止太子南迁?太子走,皇帝在,京师不至于有大波动,光时亨为什么也要阻止?
大概光时亨当时已经杀红了眼,对京师可能会被流贼攻破的危险性认识不足,既然当了这个劝谏的“忠臣”,那就要当到底,谁也不能走,一旦京师守卫成功,流贼退走,那他光时亨就成了第二个于谦,力挽狂澜,青史留名了。
所以从头到尾,光时亨都没有严肃仔细的思索当时的危局,并解析甲申之变和土木堡之变的不同。
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这等能力。
这样的人,热血冲顶,意气用事,不会有什么高明的见解。
可叹的是,言官之中,像光时亨这样的人占据了多数---不同的是,光时亨脸皮更厚,从江南归来,得知了太子开封大胜,又击退了建虏的入塞,他居然一点惭愧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口口声声的说:太子军功再高又有什么用?那是领兵武将应该做的事,太子身为国本储君,坐在端方殿,学习治国理政之道才是正术。
有人将这话告诉朱慈烺,朱慈烺听了淡淡一笑,光时亨死鸭子嘴硬,理他作甚?不过光时亨也并非不知轻重,自十二月初回到京师,重新上朝之后,绝口不提太子之事,宫门口见到太子,更是恭恭敬敬行礼。君是君,臣是臣,谏是谏,礼是礼,这一点,光时亨倒是端的很清。
此时,光时亨大声为史可法辩解。
两淮盐政乃是两淮盐运使之职权,又有监理太监,非漕运总督所能擅权,漕运总督能管的,不过就是通过漕运运送私盐的贩子。所以成德的指责毫无道理。
光时亨的辩词并不新鲜,大多数人心里也都是这么想的,朱慈烺好奇的是,光时亨为什么要为史可法辩解?光时亨是次辅陈演的人,这一点是很确定的,但陈演不是东林,和史可法只是泛泛之交,光时亨为什么要第一个跳出来为史可法辩解?
难道是投机?
接着又有几个言官站出来维护史可法,都是东林人。
成德被驳的脸红脖子粗。
他本就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围攻气愤之下,舌头像是被打了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史可法是根正苗红的东林,其师左光斗曾经是东林翘楚,在如今的东林朝官的,史可法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未来入阁拜相不是奢望,东林人绝不允许他受到攻击。
东林,非东林,远东林,近东林,南党,北党,帝党,从对待史可法的态度中,就能看出一些端倪。
就现代政治来说,有党并不是坏事,但党同伐异就不好了。
史可法的气节无可置疑,其在安庆巡抚和漕运总督任上的表现也是政绩卓然,这一次左懋第扬州查盐,若没有他的力挺,怕是连两淮盐运的贪官也是拿不下的。不过这并不表示史可法的工作没有可以被检讨的地方,东林人有点像是被踩住痛脚的激烈反应,好像是有点过了。
激烈的争论也并非全然都是坏事,起码能让朱慈烺了解到一些在奏疏和邸报里都不会写到的信息。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对曾经在明末历史中留下名字和记载的朝臣,本就有一个基础的认识,再加上观察群臣们在朝堂上的表现,私下里又对这些朝臣的家产进行过一些小范围的调查,他对朝臣们的心思,就更多了一些揣摩。
东林人对史可法很维护,不过,在朱慈烺看来,他们的辩解其实并没有说到点子上。
查盐只所以失败,关键是两淮的盐商和官员结成一体,顽抗朝廷的政策,而盐商们在尝到罢市的甜头,逼的朝廷后退之后,心中必然有朝廷也不过尔尔的喜悦,以后朝廷想要推行盐政,触犯他们的利益,他们一定还会故技重施,再一次的罢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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