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明实之理。”
江晏栖一身素色青衣,青丝微束,似泼墨青山。她坐于高台之上,那清沉似高山之雪的嗓音自她菲薄的唇瓣中流出,如三千梵音,给人庄重。
两侧牌匾有力地雕刻着“惟齐有才,于斯为盛,沅生芷草,澧育兰花”。那一袭笔直青衣也在古老的沉檀木下散着旷远的悠长,双十年华的青衣女子在此庄严下,让人望而生畏。
台下百千学子看着台上的女子,不由嘀咕道:“江先生今日又是要作何?墨老头这些日也不管管的。”
“唉,自江南问道后就连老大都被江先生收服了。更别说这墨老头与君上如此偏袒她,这太学此后怕也是她的天下了。”
“那一个乞丐一个清倌都放进来了,墨老头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墨老头了!”
“哼,那两人显然是向着江晏栖,这些日也不知是不是知道自己身份鄙贱了,倒是识相没来太学。至于这江晏栖,一天不整些幺蛾子便不痛快!”
“哼,你闭嘴!男子汉大丈夫,要才华无才华,要容貌无容貌,除了拼爹,就是到处愤世嫉俗!江先生这样高山景行的人也能被你诋毁,你重开吧!”
江晏栖平静地凝视着台下人,柳眸光冷流离,似在看一片生机勃勃的绿野,又似在看贫瘠黯淡的低谷。
此时,苏廷玉与谢允卿同拿着一幅巨大的画卷走了上来。江晏栖站起身,与二人一同将那画卷摊开在了高台之上,素色的屏风似被瑰丽壮阔的青山绿水所湮没,女子直身玉立,只用四颗钉子便将这万里神州定在了方寸之地。
众人将那画面一览眼下,其笔墨之庞大恢宏,神州大地尽入眼底,足以让其下学子看得清清楚楚,这是——四国山水图!
从南——大齐到东——东隐,北——北暮到西——西离,所占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整幅简版地图现出了宇宙浩淼的恢宏之势,可谓万里江山笔下生!
江晏栖的嗓音总是温凝清平的 ,一音可览千页古籍,万里江山,“今日,我想同诸君——一辨四国!”
此话一出,底下骤然掀起了轩然大波,“一辨四国,这真是好大的口气!”
“先生通读四国之史,博古通今,如今不过是一辩四国罢了,也并非攻打四国!此举又有何不可?你们少在这坐井观天!”
“一个女子也配对四国之势指指点点,当真是不自量力!莫不是以为君上捧着她,这天下还要给她三分薄面?”
太学千人之众,倒也不乏鄙夷江晏栖的。
江晏栖眉眼平静,只慢条斯理道:“诸君注意了,是——我们。”
众人闻言,静默一瞬,江晏栖不急不缓道:“既然诸位不愿开此先口,便由我先来吧。——诸位觉得天下大势,是否分久必合?”
此话一出,下面便有人回答了,“便是周王朝诸侯割据后,历春秋战国,也是大秦一统。不论在哪个朝代,分久必合都是必然的历史规律!”
“是啊,只要天下久分,总有乱世称雄之人,一统是必然的!”
江晏栖听着底下整齐划一的回答,又道:“那诸位觉得四国鼎立之势下,大齐可能一统?”
此话落,众人心中第一个答案自然是——大齐必然一统!
不待众人开口,江晏栖却是骤然提高了音调,继而道:“在经历旱涝七州,国库亏空,民不聊生下,大齐可能富强?”
“在北暮虎视眈眈,东隐眈眈虎视,前朝重文轻武下,大齐可能安稳?”
“在内朝昆山片玉,官官相护,各地贪官横行下,大齐可能昌盛?”
这连番质问落下,如千斤重石压在了众学子心上,甚至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已有些摇摇欲坠,“大齐在先皇那般荒政下,也安然鼎立于四国,如今君上这般圣明,又怎会不如囊前?”
“是啊,君上是明君,一定会带大齐走向太平盛世的!”
“……可是君上如今都还卧病在榻呢,我爹已好些时日未曾上朝了,如今朝事大都由苏相在管呢。”
“我相信君上吉人自有天相,自然会好的!”
江晏栖听到这些言论却是笑了,淡淡道:“既然今日主题是一辨四国,那便容晏栖卖弄一番。想必诸位中也有学子听过我的授课——”
“西离虽闭关锁国,奉行祭祀一术,却国力雄厚,兵强马壮,且大片国土接临大齐,而西离国师更是四国闻名的智者。可如今却是不论西离对大齐的威胁,仅之北暮、东隐都能让大齐民生动荡,社会不安。若是西离此刻撕毁和亲所立盟约,诸位觉得大齐当拿什么抗衡?”
“诸位不如试想一番,若你有诡辩之才,雄辩之力,可能在那时重归旧好?”
“再言之,东隐北暮两夹大齐,两者合攻之下,大齐可有反抗之力?诸位再试想一番,倘若此次出使东隐之人口若悬河,舌灿莲花,成功达成盟约,又能否解大齐此刻之危?”
“而如今东隐与北暮联手已成定局,可北暮却迟迟没有动作,又是何缘故?诸位又不如再试想一下,若你有刁钻之法,来想此对策,可能揽大厦之将倾?”
“从来便没有该消亡的国家,只有不思进取、安于现状的国民!”
“向来没有不绽放的花朵,但有的人仅享受了高挂枝头的欢愉,便甘愿含苞而落——唯恐风雨之疾,唯恐厚茧难开。”
江晏栖很平静的说完了这一段话,众人何不知她是在内涵他们,可他们竟也无力辩驳。在江晏栖甩出后面一连串大齐之弊时,他们的第一反应是减弱对大齐的自信力,而不是想着自己能力挽狂澜!
“我们如今还只是学子……又怎能要求我们完成如此刁钻之大事!”
“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着史,三千里外欲封侯!听先生一席话,实是胜读十年书啊,我们才是大齐的未来!”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边关之事,自是将士去解决,又同我们何关?”
江晏栖前面引一辨四国作为主题,不过是造势罢了,如今才步入主题,她平静的柳叶眸中闪过锐利的流光,“诸君是学子,赞叹君上一声圣明。又可知君上新政之一为州县皆设治学何用?”
“你们不知道——”
此次又是不待众人答话,江晏栖便自答出声,那四国地图在她身后仿若千军万马过境,压得底下学子不敢看台上突然厉声言谈之人,“你们若是知道,又怎会每日无所事事?怎会日日游手好闲?怎会这般酒囊饭袋?怎会入了寒门学子梦寐以求的太学,还只顾思乐!”
“让我告诉你们,因为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处于十六州大地的万千黎民便是这波涛不绝之水,历经百年之久的大齐便是这承载万物之舟!而太学之中的你们与朝堂之上的百官则是海上最汹涌的风暴,顺风则流行千里,延绵时空!逆风则覆舟于海,不复存在!”
“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何以为人?有家才出人!何以为家?有国才有家!百姓深受压迫,踽踽不前,跪伏于地;百官内部腐败,贪污成例,坐视不管;你们贪图享乐,不思进取,漠视国况。那么诸君请告诉我——如此之思想,何以明大道?如此之大齐,何以有未来?如此之国民,何以撑大国!”
“我知诸位中有很多看不起女子,更看不起我这个先生。却从未思索,我这样一个乡野女子此刻为何能站在这里!”
底下人听完,还是有些人不乐意了,他们可是世家公子,何时受过这样的鸟气?她一个跟他们一样大,甚至比他们小的女先生,凭什么这样指着他们的鼻子骂,甚至连文武百官也尽数骂了去!
只是感受到那压倒性的气势,听到那振聋发聩的嗓音,他们的辩驳又是那样苍白而无力。
“不过一个女子,当了太学首个女先生便这样无法无天了!”
“先生虽所言锐利,却是一针见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吾辈当自强!”
“是啊,竟然这样辱骂我们,还道自己多高尚!”
“先生所言至理,不振聋何以发聩?——太学的混浊之风该倚仗先生清扫了。”
“贤人君子,明于盛衰之道,通乎成败之数,审乎治乱之势,达乎去就之理。太学多年,仅此一理,你们也无法明白吗?”
江晏栖平静到可怕的柳叶眸一扫底下仗马寒蝉的学子,这样的江先生是底下人从未见过的高高在上,有如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挡百万师之势,“你们觉得我能站在此地指点山河,只是因为我攀上了君上吗?那你们为何没有勇气直视我之才华!”
“你们觉得仅是我多读了几本缥缃吗?那你们为何没有底气辩驳我之言谈!”
“你们觉得边陲之事,同你们无关吗?那你们为何在大齐打胜仗之时与荣有焉!”
“你们觉得没了你们,还会有其他人去力挽狂澜吗?那你们此刻为何要坐在大齐最高学府之中!”
此话一落,底下反驳的声音便偃旗息鼓了,事实胜于雄辩。他们百千学子,竟然说不过一个二十岁的女子。
不是因为江晏栖有多厉害,而是真理——不容置疑!
“最后奉劝各位一句,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只有忠于事实,才能忠于真理。”
江晏栖又向前几步,平静清沉的嗓音中透着激昂,“古之圣人亦无完人,学习与成长从未定格流年,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过去的荒诞,诸君可以随时结束,比如此刻,比如现在,比如如今!数风流人物,只看今朝!”
“何来洒落樽前语:天下英雄惟使君!”
走到台上桌案之前,江晏栖一袭青衣却比红衣还要张扬而明艳,那平和的嗓音染了威严,“诸君还没有回答我第一个问题,我希望你们心中的答案同我是一样的。”
女子瘦削的身影在茫茫人海中何其渺小,在此刻却宛若一座永远攀爬不上的高山,屹立在众人之上。
那清沉的嗓音如同穿过了万里回声谷一般,延绵激荡,“此刻我替你们回答了——大齐有我,定然一统!”
这掷地有声的一句落下,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好像这无尽虚霩都遮不了台上势如破竹,无垠汹涌之势。
谁能想到这个往日平静清和,从不发怒的女先生,会有比大齐半数男子还激昂的内心!
而后高台之下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掌声,这声“大齐有我,定然一统!”唤起了多少学子心中的血性,一个女子尚且如此,他们何以胆怯?
声如洪钟的声音响彻在太学府中,“大齐有我,定然一统!”
高阁之上,一白须老者抚着长须,指着台上青衣平和的女子,双眸发红,“老夫曾打算如此浑噩于太学一生,如今……当真有了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之感!大齐有她,才是真的了不起啊!”
“秦老一生为国,两鬓只为家国白,何言浑噩于太学?”
“文人风骨,语言魅力,在此女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墨老啊……这是你迄今为止做的对大齐最有贡献之事了……哈哈哈……”
墨盼山看着下面士气高涨的学子,翘了翘胡须,冷哼一声,江家的丫头自然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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