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三个月零六天。
通过入境安检时,竹筝筝脑中出现了这个数字。
她离开故乡的时间,已经这么久了。
当初离开时的惶恐和无奈再度涌上心头,强烈的情绪让她几欲作呕。
竹家不过是普通的双职工家庭,面对曾经强势的蔺家就如同随时能被撕烂的破布。她的父母想方设法,拼尽全力让她逃出了蔺家,可付出的代价让她至今都没有勇气捡起那段过往。
密密麻麻的疼痛浸透了心脏,竹筝筝只觉得走向到达厅的每一步都无比艰难。
她甚至开始害怕,想要掉头离开。
握紧的手中,被指甲戳烂的纸张让她回了神。
那是汪甜恬用邮件发给她的,蔺远洲的讣告。竹筝筝将那份报纸面板打印出来,看了无数遍。
生怕一眨眼,就发现上面的内容只是幻觉。
她一次一次地确认。
他死了。
这个认知让竹筝筝找回了一丝勇气。
即便他曾经是整个竹家的噩梦,如今也不过是一具无头尸。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蔺远洲能轻而易举地碾碎竹家,也有人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摘下他的头颅。
哪怕那个“人”,同样是凌驾于她……不,是凌驾于世界之上的存在。
绝大多数人都憎恨天道肆意掌控人心,竹筝筝也是如此,但她心中隐秘地藏了一丝谢意。
毕竟,是天道杀死了那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她无力对抗蔺家,只能做一只鸵鸟,将自己伪装成另外一个人,背井离乡。
在机场到达厅,竹筝筝看到了来迎接她的汪甜恬。
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她们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相识,一同求学,却不知彼此之间还有如此微妙的牵绊。
Tina竟曾经深深苦恋她留下的那个血肉。
尽管汪甜恬告知她这件事的时候,态度非常坦诚,显然早已将那份情意舍得一干二净,可竹筝筝还是觉得不自在。
倒不是因为汪甜恬,而是这层关系让她不得不想起那个孩子。
她甚至不想称呼他为儿子。
那是她遭受的一切磨难中,最无法磨灭的印记。
“Jaen,欢迎回家!”汪甜恬的声音拉回了竹筝筝的思绪,一束盛开的洋丁香花束被塞进她手里。
汪甜恬热情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谢谢你,Tina。”竹筝筝的声音很是哽咽。
她的行李被汪甜恬身边的高个子年轻男人接过,竹筝筝向他道谢,迎上了对方略微复杂的眼神。
汪甜恬挽着谭璋的手臂,笑眯眯地朝竹筝筝展示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这是我老公谭璋,两个月前领的证。”
竹筝筝恍然大悟:“恭喜呀!”
谭璋扯出一个微笑,与她握了手。
竹筝筝意识到眼前的年轻人对自己有轻微的敌意,她有些无措,不知道是哪里让对方不快了。
汪甜恬笑着摸了摸丈夫的头顶,安抚他的情绪。
“阿璋他……”汪甜恬想了想,还是挑明了谭璋的身份,“他是蔺远洲的次子。”
竹筝筝一愣,又听汪甜恬道:“哎呀,你们之间的关系太微妙了,咱们别站着了,上车慢慢说吧……Jaen,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想好好听你说说关于你的事呀。”
……
竹筝筝发现,其实自己并不排斥向别人诉说那段过往。
或者说,在确定蔺远洲死透了之后,她已经憋了很久了。
竹筝筝和蔺远洲的初次见面,是在三十年前。
彼时,蔺远洲作为大学一次画展的赞助商,莅临现场参加展览的剪彩仪式,竹筝筝为了凑社会实践的学分,报名参加做了礼仪小姐。
清秀温婉的女学生身穿租来的廉价旗袍,有些紧张地托着剪彩用的金色剪刀,挺直了脊背站在西装革履的年轻商人身侧。
竹筝筝目不斜视,面上保持着参加培训时礼仪老师教过的得体微笑。她并不认为自己需要与身旁的赞助商有更多的交流,毕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偏偏她这副垂眸敛色的神态撞进了蔺远洲眼底。
商场上见惯了尔虞我诈、巧言令色的蔺远洲,像是找到了新奇的玩具。他对这个全程没多看自己一眼的清秀姑娘展开了热烈的追求,相比起经济还未独立的大学生们,蔺远洲能拿出的物质条件可以说是降维打击。
可竹筝筝却避他如蛇蝎。
一开始,蔺远洲只当是小姑娘脸皮薄,矜持了些,想着烈女怕缠郎,时间久了不愁拿不下她。可当又一次当众大摆999朵红玫瑰求爱失败,竹筝筝甚至当众哭着求他放过自己后,蔺远洲的耐心耗尽了。
他意识到,竹筝筝不是欲擒故纵,是真的抗拒……甚至是厌恶自己。
可他已经做了那么多,若是落得个失败的结局,这传出去他丢不起这个人。
不到而立之年就已打下家业,让自己晋升富一代的蔺远洲,自然不是什么温吞良善的毛头小子,他很快派人查清了状况——
竹筝筝身边并没有不自量力与他竞争的男生,但有一个与她非常亲密的女生。
艺术生中这样的情况并不算罕见,大家有各自的追求信仰,又是在学校这个较为天真平和的环境里,竹筝筝这段不被世俗接受的感情其实算不得什么秘密,只是蔺远洲的攻势太过猛烈,学生们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冷眼旁观罢了。
这样的结果出乎蔺远洲的意料,却又加倍地燃起了他的征服欲。
他总算明白了竹筝筝眼中的抗拒是因为什么。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比起拿下一个项目,扭曲一个女大学生的性癖对蔺远洲而言简直是轻而易举。
也有趣得多。
于是蔺远洲狂风骤雨般的攻势蓦地调转了矛头。
竹筝筝收到了一封邮件,附件是她恋人的不雅照。
那一瞬间,竹筝筝面无血色。
她已经表态得足够明确,生怕让蔺远洲再错付一丝,可他依旧不愿意放过她们。
她第一次主动联系了蔺远洲,乞求对方高抬贵手。
蔺远洲却笑着给了她一个地址,是隔壁市的医院。
被牵连的女生见到竹筝筝的瞬间,眼中爆发出的不是曾经的爱意,而是无尽的仇恨。
“都是你!你为什么要招惹他?!”
她周身被凌虐的痕迹让竹筝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觉得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寒意浸透了她每一块脊椎。
本就敏感脆弱的恋情还未经历世俗眼光的磨练,就夭折在蔺远洲的恶意里。
打一棒给一个甜枣,蔺远洲向女生提供了优渥的医疗条件,又花重金封住了她和家人的口。
在竹筝筝近乎绝望的目光中,年轻商人一字一句地说道:“筝筝,教训够深刻才会让你记得牢,下不为例。”
竹筝筝晕了过去。
醒来时,父母和妹妹都陪在病床边,蔺远洲一改西装革履的模样,穿着休闲服在一旁给她削苹果。
竹筝筝牙齿在打颤,却只能顺从地被他一块一块喂着水果,仿佛他们是感情深厚的恋人。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出院后,竹家人一起回家。
竹梓恒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着沉默的大女儿,叹了口气:“交个男朋友也好,你总要学会长大。”
他是大学教授,大女儿的特立独行曾让他觉得无奈又焦虑,生怕哪一天暴露了,他们一家都会遭人非议,可如今事情有了转机,他却觉得竹筝筝随时都要碎掉。
这样真的好吗?
竹梓恒有些迟疑。那个年轻人很疼爱筝筝,但有些事情,同为男性的他很敏感。
他注意到了蔺远洲散发出的征服欲。
说起来,他在蔺远洲面前算是长辈,可后者却让他感受到了危险。
竹母心疼地轻拍着竹筝筝的背:“怎么就晕过去了呢,是不是最近都没休息好?幸好有小蔺在……筝筝?!”大女儿落下的眼泪让她察觉到了不对。
妹妹也手忙脚乱地拿纸巾给竹筝筝擦泪水。
看着也许不理解自己,却始终深爱自己的家人,竹筝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没事。”
蔺远洲说得对,她不能重蹈覆辙。
他要的不过是她这个人,这些纠葛就停留在他们两人之间,就足够了。
竹筝筝不是蠢货,她能够理解蔺远洲那病态的执着。他享受的,是追逐一个即将唾手可得却又从指缝溜走的目标的过程。
所以,她可以屈服,但不能让蔺远洲觉得自己已经尽在掌控。
说直白点,她必须让蔺远洲明白,他始终得不到自己的心。
这听起来可笑又窝囊,可面对蔺家,竹筝筝知道这样自欺欺人的沉默和冷漠,已经是她能做到的全部反击。
她赌对了。
直到大学毕业被安排结婚,蔺远洲都沉迷于攻克她的心墙。
这期间,蔺远洲也找过其他的女人妄图让她焦急吃味,可一看到竹筝筝毫不在乎,甚至充满期待自己能脱身的模样,破防的人就成了他自己。
他始终放不下对竹筝筝的兴趣,久而久之,这份征服欲竟也变成了真心。
可惜,折翼的白鹭始终向往着天空。
竹筝筝平日里总是温顺平和,扮演着蔺远洲想要的妻子的角色,唯有在她专用的画室里,那些用色浓重,画面张扬又扭曲的作品,诉说着她的不甘。
这是她唯一的宣泄口。
结婚一年后,蔺远洲提出要一个孩子。
他知道,每次两人房事之后,竹筝筝都会将自己洗了一遍又一遍,事后的避孕药更是吃得毫不犹豫。他很恼怒,可看到竹筝筝即便万般不愿,也不得不在他身下承欢时眼中流露出的悲戚,那股多年未平的快意又让他回味无穷。
就算是恨,此时她满心满眼也都是他的身影,不是吗?
有了孩子就有了不可割舍的牵绊,蔺远洲坚信,总有一天,竹筝筝会被他的真心打动,从而爱上他。
他们有了一个儿子。
蔺远洲按照字辈给孩子取名蔺函瑛,愿他的人生如同玉石般流光溢彩。
竹筝筝时常抱着孩子,一遍遍描摹着那张稚嫩的小脸。
“……你与你父亲长得真像啊。”
蔺远洲总能听见她这样低语。他很高兴,他们终于有了爱情的结晶,竹筝筝看着孩子那张与他相似的脸庞,多少都会对他多一份温情吧?
他就知道,再冷的坚冰也会被爱所融化。
这样的期盼在他看见竹筝筝一脸恍惚地拿着剪刀,站在儿子的婴儿床旁边时,终于像泡沫一般被戳碎了。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家里的佣人夺下了竹筝筝手中地利器,将她束缚在床上。而竹筝筝则如梦初醒,失神地发出哀嚎。
幸福美满的幻象被撕裂,蔺远洲不得不请来心理医生,而经过诊断,竹筝筝被确诊为患有极其严重的产后抑郁。
她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这个事实如同一个响亮的巴掌,重重抽在蔺远洲脸上。
他恼怒无比,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些年不过是一厢情愿。
蔺远洲受不得这气,他想要故技重施,用竹家人强迫竹筝筝就范,可这一次,竹筝筝也捏住了他的死穴。
孩子。
她一改平日的死气沉沉,变得爱笑,她总是抱着蔺函瑛,在花园里哼着小曲逗孩子玩。
这下轮到蔺远洲不安了。有了前车之鉴,他总觉得竹筝筝对着儿子的笑脸很是狰狞。
他想将两人隔开,竹筝筝却将家人接了过来。
“你工作忙,我脾气不好,怕跟你妈处不来,让我父母过来陪月子不是正好?”竹筝筝歪着头看他,神情有些难过,蔺远洲却从中看出了偏执和疯狂,“你不喜欢我的家人吗?我以为……你是真心愿意接纳我的家人的。”
她都说到这份上了,蔺远洲也只好作罢。
他想,有竹筝筝父母看着,她总不会再对孩子不利。
医生再三警告蔺远洲,竹筝筝的病情完全没有好转,她如今的平静克制底下,很可能蕴藏着风暴。蔺远洲很恼火,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竹筝筝的情况不对劲?可正值蔺家拓展版图的当口,他与其他几房正拼得火热,与竹筝筝尚未爆发的病情相比,还是手中的权力更重要。
有了取舍,蔺远洲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终于在蔺函瑛周岁宴的前一个星期,他正式成为蔺氏的执行董事。
他将这个喜讯作为给儿子的贺礼。
蔺氏格局已定,蔺远洲有了余裕,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竹筝筝身上。
当看到那个为自己洗手作羹汤的女人时,蔺远洲忽然打了个寒颤。
竹筝筝几乎瘦脱了相。
可她的脸上却带着这些年来蔺远洲梦寐以求的温柔和眷恋:“我跟妈学了几道你以前爱吃的菜,还挺费工夫的,我练了好久。”
蔺远洲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妈”指的是他那个脾气不太好的母亲。他觉得有些不真实,但很快,巨大的狂喜之情盖过了一切。
他将妻子紧紧抱在怀里,那身骨头却硌得他手疼。
“你最近没好好吃饭吗?怎么都瘦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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