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令儿进了清漪园,玉翘赶忙上来迎接。
她抬眸看向玉翘,一边卸着衣裳,一边闲话问:“今日让你整理的东西,都已经好了?”
玉翘欣喜点头:“你那书架上下五层,所有的音律文卷、曲谱、舞卷,我都已经分门别类,按照年代先后整理好了,依次做了标记,分别在架子上排列好。”
“好。”何令儿淡淡点一下头。
玉翘伶俐能干,正存心卖弄,特别这又是小娘子出门前特意交代的任务,此刻兴头回报,却只听得一声好,不免失望溢于言表。
晚间夜色透着深邃神秘,星河点耀,万籁俱寂,屋内也是灯火寂灭,丫鬟已尽数退下去,重重烟罗帷帐放下。
两只赤裸玉足轻轻踏在猩猩毡上,柔软触地无声,本该入梦的何令儿披衣起床,走向外间落地书架,打开下方的一只红漆匣子。
匣中有几封信笺,却并未封口。
因为何令儿近日接了陈留王频频寄来的诗词书信,她心中百转千回,回信时往往写上一半,又觉得表意艰难,折了去重新写过。
那些半截的信笺倒也没扔,她收在匣子内,早已叮嘱过不可乱动。
匣里套了一层绣花丝绢袋子,何令儿纤细的手指,缓缓自绢袋上流畅划过,上面光滑干净,一尘不染。
她长长叹了口气,上榻安寝。
果然,很多事,都不一样了啊。
还是,事没变,人也没变,只有她这双眼睛,变了。
时光如流水,又过了些时日,这一天到了宰辅何晟十日一次的休沐之期。
每到这一日,何令儿必要晨起去给父母请安,再陪父母用过早膳,上午何晟便会在书房,查问她两句功课。
往日里,何令儿虽然聪慧,但心思却不在经史子集上,得过且过,点个卯就好。
这一日,她倒是心里有了点底气,自己都是重生过一回的人了,应付父亲几个曾考问过的题目,应该不成问题,她心内偷笑。
谁知道,等她随着父亲进了书房,何晟回身在中堂太师椅上坐定,她才觉得,自己今日可能高兴得太早了。
何晟,原本家境出身不过尔尔,靠科举一路青云直上,是典型的布衣卿相。
他为人严谨自持,守礼克己,固执古板。很多朝臣私下议论他不近人情,着实地得罪人。
然而从另一面说,这或许正是皇帝愿意起用他为宰辅,且多年稳坐相位的缘由,毕竟一个无党无派的宰辅,比许多世家大族,根深蒂固的痼疾,要趁手得用许多。
这样的清流人物,在治家时,也走的是严苛管教的路子。
何令儿从小听惯了孔孟之道,程朱之学,行动举止稍有逾矩,少不得罚着,将四书中教诲戒诫的某些章节篇目,抄上个百余遍。
再严重些的过错,就要叱骂责打,罚跪罚立。
因此何晟虽然平时是何令儿很少得见的存在,但如果他出现,那一定是很严重的情况。
多半是她犯了什么大过,要被罚到泪飞如雨,悔不当初。
今天何晟坐定,便露出了那种何令儿年幼时再熟悉不过的沉重神色。
这是要动家法的前奏。
要糟要糟,何令儿心中疑惑,可到底为什么要糟,她一时间还没摸到头绪。
书房中宽大阔落,打通了原先三个房间并在一起,是以比一般书房宏宽许多。但入内却拥挤异常,满满当当,里面纵横摆满了一排排书架,从天到地堆满了卷帙浩繁的各色典籍,文章,古卷,手抄珍本。书籍占去了书房的绝大部分地方,只给进门处留下了一张再简单不过的书案,对面几张椅子,供会见客人时座谈之用,不过十步有余的一个小小角落。
书桌旁两盏莲花托掌灯树,上有数百十枝灯烛,此时并未燃起,但何晟坐在两盏灯树中间,何令儿却仿佛看到了如灯烛燃起橙色光晕一般巨大的危险气旋。
她瑟瑟叫一声:“父亲,近日女儿倒是看了几本书。”
何晟瘦消清癯的脸容此时板得僵硬,不接她的话,却突兀问:“听说你与陈留王有往来?”
是这件事?
何令儿心里嘀咕,上一世,因她懵懂,陈留王虽时常来拜望,但她矜持着对他的邀约往往推拒,送来礼物也大多回绝,往来相府的青年才俊众多,也并非只有陈留王一人。因此很久之后,父母才关注起他俩的往来,倒也不曾说过什么,后来便在正月间接了皇帝赐婚,也就顺理成章。
这一世恐怕是自己与陈留王走得近,父母提前知晓了,但这事为何要惹他不快?
难道是何令儿前一世上心太少,其中有什么内情,何晟与陈留王有过龃龉?
“女儿……确实前些时日,结识了陈留王,也确曾与他出游过几次。”
何令儿忐忑着答。
她确是与陈留王出游几次,同辔并行,时而同车过市,前日还刚应邀,去他府上赏了芍药天香宴的盛会,王府内芍药花次第盛开,繁丝蹙金,高焰如火,一众公子王孙都前去赏花,烟轻琉璃叶,风亚珊瑚朵,确实不凡。
陈留王对她殷勤青眼,温言软语。何令儿既然知道他注定是自己夫婿,也就随着他亲近,心想说不定还可窥得先机,探查一二,为何好好的王爷,会在新婚之夜突然被害,能保全对方性命才是最好的。
毕竟何令儿不想当小寡妇,未亡人,更不想当个新婚第一夜便死了夫郎,市井人嘴里传说的恶星入户克夫命。
何晟却挥动枯柴一般瘦消的手臂,空荡飘逸的官服大袖,直指向何令儿。
“你一个闺阁贵女,我从小教你礼仪自矜之道,你如今日日往男子府上跑,成什么体统!”
“我也没去过几次,并没有失了咱们相府的尊卑礼数。”
何令儿愕然,她以为,既然定下了姻缘,自己当务之急,乃是查出行刺真相。
她脑子虽是冰雪聪明,于人情世故,却是一窍不通。
何晟冷冷道:“非要等到你都闹到夜宿王府了,才叫失了礼数么!”
两行小珍珠登时砸在地上,何令儿哪受过这种责难,她委屈得很,自己心里明明有天大的事,但是这个秘密,又不好说出来。
何晟也知道自己一句话说得重了,捻了两下胡须,咳嗽一声,缓和尴尬。
“我本已择中一位良才美质,你怎地如此不争气……朝堂中风向敏锐,多少人来我面前说嘴贺喜,你让为父的老脸往哪里搁?”
什么意思?何令儿一愣。
父亲说,良才美质?难道,他并不希望自己与陈留王这段婚事?还是他知道陈留王有什么问题?这会不会与陈留王最后遇害有些联系?
“我只听说,陈留王人品贵重,才华出众,难道说他竟有什么问题?”
何令儿真心发问。
这是跟陈留王两情相悦,现在来反问他?何晟想一想,更怒不可遏。
“你!你……” 何晟袍袖颤抖。
“你这样父母在,还能保你眼下无忧,若是哪一日父母护不住你,你该如何……唉……”
两人均觉自己说的是真心实话,也不懂对方的慨叹与忧愁。
今天一番对谈,每句话出口,都是走向更加诡异的方向。
何晟甚至失去了动家法的力气,何令儿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最终鸡同鸭讲,郁郁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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