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天光微暗,密云盖顶,大片新雪飘下。
这是一年冬日的初雪,赏梅如缺了雪,便如同夏日里没有了井水新湃的冰凉西瓜,秋夜漫步时少了明润月光,总觉得少了些味道。
何令儿看着眼前,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
这雪通人心意,心念甫动,便及时落下来入诗入画,看来吉兆相应。
她想,只盼这一世事事圆满,让赵元沾吉人天相,转危为安了罢,随即又想起玉翘,心头一抹黯然。
她想了想,招呼玉爻去马车里取笔墨。
玉爻正抱着一束梅枝跟在后面,听何令儿想要笔墨,细声细气道:“要许愿的话,咱们不如上山去景德寺里许呢,听说那边灵得很。”
许愿……何令儿暗暗摇了摇头,自己再世为人,还对神佛许愿,能有用么?
她淡淡道:“人只能自渡,不能渡人,神佛也是一样,我只是写个心愿,成与不成,也只靠自己罢。”
玉爻似懂非懂,点点头,赶紧踢着雪跑着往回去了。
人倒是个好的,就是身子骨忒弱了点,担不起三两担。何令儿望着玉爻细弱的背影,心中暗想。
何令儿又回头继续观雪,眼前盛景红梅漫天,琼枝玉树,越来越大几如鱼鳞的雪片从天地间纷纷扬扬撒下来,她伸手去接那雪片,看它在掌中迅速消融,化为乌有,心想若等到了明年此时,自己便可与赵元沾并肩拥裘赏雪,那时欢笑融融,自然是极美的。
玉爻远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手拿着纸笔,一手却抬起来扶在头侧,脸上神情痛楚。
何令儿接过纸笔,惊问道:“怎么了?头痛之症又犯了么?”
“是……”
玉爻这次的头痛似乎来得猛烈,冬日寒冷,她脸上这会竟有豆大的汗珠滚下,清秀的眉目紧紧蹙成一团,几乎已经要站立不住。
正在此时,却听见远远有碌碌车马声,向着这边过来,混在雪中,声音暗沌听不清晰,。
何人有此雅兴,同来踏雪寻梅?
马车近前,何令儿认了出来,熟悉的式样雕饰,熟悉的马匹车夫,还有那质料上好却暗色不现华光的苏绣车帘,她正好嘱咐玉爻先回马车去休息,自己向那边迎上去。
赵元沾掀帘而下,容色如凛凛落雪,锦袍华服,贵胄气象。他跳下车,见了何令儿,粲然一笑,快步奔了过来。
赵元沾走到何令儿面前,见她风帽歪倒,大氅披在身后,月白色锦缎裙褂上沾了些还不曾化的雪粒,正仰着脸看他,明朗璀璨,生机盎然,不禁一笑。
何令儿感觉手上一暖,已经被赵元沾双手握住,热意丝丝传过来,他温文笑道:“怎么有此雅兴,也不叫上我?”
心下微波荡漾,何令儿问道:“这般巧,王爷也是来赏梅的么?”
“不是……我去你府上,听杜管家说你们出门往这边山下来看梅花,天色欲雪,怕你们受寒就赶过来了。”
赵元沾低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暖炉,放入何令儿手中,将她手指温柔合拢,又见她手中拿了纸笔,笑问道:“这是要挂梅祈福?”
何令儿点点头,心念初雪,雪便纷纷扬扬,心念兹人,人便驱车而至。
她心下畅意,此时写了祈福的心愿,应也必定全数得偿。
“咱们每人许个愿可好?我听说,将愿望写在纸笺上悬于梅枝,伴今冬第一场新雪,将来融于此地,也算诚心祝祷,达于天地。”
赵元沾一愣,笑着应和。
何令儿凝目望一望远山落雪,又望一望近前容色如新雪的男子,背过身去,提笔在纸笺上写下‘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两行字,叠成一个方胜。
她想了一想,又取一张纸笺,笔尖沉滞,缓缓写下几字‘愿七郎平安’。
若赵元沾逃过危机,她这一世重活,也算有了着落。
何令儿心中默念,惟愿得一知音而已……叠好两个方胜,她回头笑看赵元沾,却突然发现他并未动笔,不言不语,眼光越过梅林,望向远山雪中隐约轮廓,眼神中透出些许惘然。
“王爷你……不写下祈福心愿么?”
赵元沾眉宇间似有万千思绪,凝神片刻,他摇头道:“我也没什么心愿需要祈福的。”
“怎会?”
何令儿觉得他今日有些异常,想再问问,赵元沾已经俯身过来,取过她手中方胜,温然一笑:“我帮你挂上。”
面前一株傲雪挺立的红梅开的荼蘼欲醉,赵元沾踮起脚,小心将两只方胜系在高处梅枝上,再回头时,已然恢复了往日神态。
他附唇到何令儿耳边,轻声道:“我只祝令儿妹妹心愿得偿,你之心意,即为我之心意。”
何令儿望着面前浅笑英俊的脸,不由得心跳加速,想起自己所写‘愿为双鸿鹄’之句,觉得他这么说,倒也不错,这世间,心意同一才是殊为难得。
梅花清寒色,洗脱俗尘,赵元沾牵着何令儿,在雪地梅间缓缓行走。
“白雪映着艳红花苞将放未放,正是绝美,洗妆真态,不作铅华御……若是能日日与你在此处,浮生大梦,远离尘嚣,那倒也不错。”
“怎么,你有什么烦心事么?”何令儿惊问。
赵元沾抬眸,淡淡道:“不过是处理政务,打理府中等事,身为皇子,这些俗务总是逃不了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命定职责所在,照着何晟平日里忙碌的程度看去,大概如此,何令儿马上便理解了,她想想平日里何晟讲的道理,依样学样,宽慰赵元沾。
“我去郊外踏青,看到流淌清泉,里面也要卷裹夹杂些泥沙,书上说什么,皎皎月华,也会常被黑云遮蔽。人生总有些微烦恼,就如同那些泥沙与乌云一般,很快便过去了,但清泉与月亮,总是带着希望的。”
赵元沾转过头来,深深望了何令儿一眼,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一切暂时苦痛忧愁,总会过去。”
何令儿原本想,这故事的所有走向的荒诞与因果,实在难以捉摸。如果能平安度过那一日,防范住刺客,以后的岁月里,自己必将这件事儿当作笑谈,原原本本地讲给赵元沾听。自己压抑心中惊惶无措,尽了全力去改变命运结局,救下他一命。
但她今日心中将“知音”二字想了又想,既然称对方为知音,是不是可以坦诚将自己这一段奇遇,告知对方呢?赵元沾必定最是清楚,何人可能害他,他府中何处可能有埋伏疏漏,何人是可用亲信,何人需留心防备。她在局外再着急上心,也比不上对方万事洞明。
何令儿走在赵元沾身侧,偷眼窥他,心想原本若二人初相识,告知对方自己将会嫁与他,提醒他预防刺客,将梦中情景一一讲出,实在过于羞人唐突,但现在总不突兀了罢。
实际这才是最好的方案,任她再做千般防备,也比不上告诉对方,让对方自行筹措保护得好。
那便等她生辰宴一过,王公公颁旨赐婚后,她便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对方好了。
她下定决心,脚下步伐轻快起来。
这一日天色将暗,临别时,何令儿忐忑确认:“王爷,再过半月便是我的生辰,父亲为我办了盛大的生辰宴席,你……你会来么?”
他自然是会来的,他若不来,这故事如何进行下去?但她心里突地一跳,仿佛有个声音冥冥中模糊响起,她正想确认,一瞬间感觉又消失无踪,好像从未有过。
赵元沾点头笑道:“这个自然,你若是不请我,我可是要一路闯了相府,打上门去问你罪的。”亲昵摸一下她的头发,扶她登上马车。
何令儿心中安定,她坐在碌碌回返的马车上,掀帘眺望逐渐远去的苍茫山色和灿烂红梅,看着那点悦目的亮色渐渐黯淡,直至近乎黑色和巨大的山影浑沌在一起,再难辨认。
山风渐起,漫天漫地的荼蘼梅林中,风打着旋儿,裹挟下一只飘摇方胜,坠于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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