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想起你那姑母啦?”
郑姣口快,“可说到底你那姑母是个远戚,被封了帝姬,一家人都得了荫封,进了爵位,这,这不也算是为门楣增光了么,你何必这般感伤。”
“升官进爵,便是好么?”
郡主声音幽然冷漠,飘渺而来。
“男子自然,可怀德帝姬是个女子,那便不同了。”
郑姣认真想了想,“女子最要紧的,自然是要寻一位英武的夫婿,怀德帝姬远嫁北契,遇人不淑,年纪轻轻便病故,这……这也是她的命数,郡主你福大德大,将来定然能择一位良婿,你又何必多想呢。”
钝感如郑姣,也终于隐隐觉察出郡主话语间的感伤情绪,不敢再逞口舌痛快,转了话风。
“我只知你那姑母是被和亲送往北契的,后来染病身亡,具体情形倒不知,难道说其中有什么隐情?”
何令儿不知和亲帝姬究竟是何位份,何等待遇.
这多年前的事儿她所知甚少,只是沾上了北契,她也有兴趣听一听。
“唉……”
瑾华郡主原本身子极单薄,此时脸色更如绢纸一般,秀丽眉目间尽是哀伤。
“你们以为和亲帝姬,嫁过去便如本朝的太子正妃一般,尽享尊荣,受尽宠爱,是件极好的差使,是不是?”
“那倒也未必。”
何令儿斟酌道,“若是好差使,朝廷正经的帝姬为何人人推搪不去,却生指了你姑母顶这个缺。那里风沙荒芜,远离亲朋,水土不若我天朝丰美,衣食用物差了些,多少要受些磋磨,可毕竟你姑母嫁的是当时北契的王太子,想来应当……”
“呵呵,所以说人终究想象不出没见过的东西。”
瑾华郡主苦笑道:“不错,我姑母嫁的正是当时的北契王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北契王上,可她却从未享过一天福。我朝尚文轻武,兵力羸弱,人家又怎会把我们一个冒牌的区区帝姬放在眼里?我姑母为人温柔腼腆,纵然心里委屈,却从不露在面上,总是不愿让别人不快,唉……这样一个好人,却被活生生逼死……”
郑姣一声惊叹。
她本想说起她姐姐郑湄嫁与当今二皇子,二人相敬如宾,姐姐更是执掌府内大小事宜,享尽富贵。这一段故事她也知道,是后宫难得的佳话,时常拿出来显摆。
谁知瑾华郡主却好像看透了她的想法一般,在她开口前先否了,那她可想不出是什么样子了。
难道那番邦王太子不欢喜怀德帝姬么?那自然是怀德帝姬的不是了。
怀德帝姬虽是皇室宗亲,但也是远了许多道弯的,自然不如她姊姊从小受大柱国府的金尊玉砌高贵教养,来的值得喜欢。
“她如何被逼死的?”何令儿惊问。
“我早年失了母亲,姑母向来最疼我。她受封帝姬,北上和亲时,我年方五岁,她去后有写信给我,字里行间,忧伤满溢……她刚嫁过去便不为王太子所喜,嫌她胆小木讷,不通风情,只是看在我朝面上敬了她几日,后来打听到她其实并非正经帝姬,只是个寻来顶缸的远亲,便变了脸色,动辄打骂不说,甚至挨饿受冻,也是常事,我甚至怀疑……”
几女都待字闺中,瑾华郡主看了二女一眼,似觉有些悲惨肮脏情形不宜出口,缘由不问可知。
何令儿与郑姣心下纵有猜测,也不敢说出来。
何令儿心想,传说当今圣上早想给瑾华郡主指婚,她却多方推拒,甚至说过些决绝狠话,所以才耽搁至今,看来并非虚言。
瑾华郡主续道:“到了最后,他将我姑母身边的侍女尽数……尽数宠幸,甚至还当着她……她又怎能活下去?她嫁过去不到一年,便油尽灯枯,何况当时北契人不守信约,还与我朝发生战事,她……唉,外人皆言她是病故身亡,至于究竟是死于战乱,甚至是她的好夫婿亲自下手,谁又说得清楚?”
何令儿低低惊呼一声,感叹世事艰辛,众生磋磨。
纵使身边亲近之人,也或许包藏狼子祸心,她自是深有感触。
郑姣低声咕哝“可不是遇到的夫婿不好么,难道我有说错?”
她心中更鄙夷那帝姬没本事,拿不住夫婿,却也知道不能说出来,更加不敢让郡主知道。
郡主陷入回忆愁绪,眼中已泛出泪光,哀声道:“她为人善良,不愿明说,我当时看了那些信只是不懂,但后来长大,反复重读,才拼凑出事情原貌。可怜姑母一个弱女子,埋尸在那黄土荒芜……”
瑾华郡主逐渐说不下去,字句模糊,转为低幽悲声。
二女安慰许久,郡主才恢复自持之态,抚着何令儿的手道:“今日说这些无干之事,只是想劝你一句,皇室暗藏腌臜之事太多,你心思单纯,若真与陈留王结了心意,便该做些准备,学些持家处事的门道,省的将来悔之晚矣。”
何令儿明白这是郡主的真心话,虽然心里有千百句话想反驳,也只能默然拜谢。
“对了!”
许久插不进话的郑姣见两人叙话告一段落,赶忙要显示自己的参与,“你之前曾问起延州的顾节度使,对吧?”
“是啊。”何令儿登时眼睛发亮,今日出来,她等得就是郑姣这句话。
“刚才郡主所说这场战事,便是他主持的。”
何令儿大吃一惊,几乎叫了出来。
怀德帝姬……北契王太子……顾西阙……何晟……赵元沾……王河山……
这些人是甚么关系?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何令儿感到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她勉强支撑着自己,努力听清郑姣接下来的话。
“具体情形,我也只听爹爹说过一次,据说顾节度离京前与我爹爹关系甚好,我们两家家眷时常走动……”
家眷?何令儿强忍着难受瞧向郑姣,她倒未听说过顾节度还有家眷。
“我爹说,那一场战事极其惨烈,非常人所能想象,不知甚么缘故朝廷暗中下了禁令,无人敢提,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历来记载军功,修造战史,也从未提及过一次,如今已经佚散失亡,那场战事的名字,只怕无人再记得了……”
“哦?”何令儿心中如猫抓般又痒又痛,勉强看向郑姣,心中已经迫不及待。
“你可知道?”
“我……我自然知道!”
郑姣又紧张,又得意,面前二人一个是对朝中事能避则避的郡主,一个是向来万事不管的天真娇女,她说出来也无妨。
“告诉你们,那是一个地名,叫——摩诃谷之战。”
“那为何要禁止提及呢?”
“嘘——我哪里知道?这话说出来,你们也千万别问。就连我爹当时告诉了我之后,我看他好像都有点后悔,我可不敢去触他的逆鳞。”
“但看顾节度好端端的活到如今,而且位置稳固,数十年防守延州城,那也没甚么惨烈啊。”
“你这个木头脑袋儿!顾节度的妻子,便是在那场战事中亡故的。”
似是觉得说得已太多,又或许她也不知道其他,这一餐接下来的时光,任凭何令儿怎么诱导,郑姣也不说更多了。
郡主哭了一场,本就有些怏怏的没精神,几人又闲谈了些时分,称赞一回菜肴,说一说前些日子太后寿宴跑马会上的盛况,聊几句京城里闹飞贼京兆尹该负的职责,便各自散了。
何令儿眼看郡主与郑姣各自上了马车去了,犹豫片刻,吩咐车夫:“你留在此处,我带玉翘玉爻四下走走。”
不等回话,一扭头,她踏足走入一条深巷,步伐流畅,很是熟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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