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隆二十年的上元夜,花市灯如昼,一夜鱼龙舞……西楚朝廷这个行将就木的病人正经历着一场回光返照。
赵凌云牵着薛真卿的手,在摩肩接踵的人海里穿梭,他拨开人潮,为身后的她辟出一条坦途。薛真卿紧随在他身后,任他引领,不问去向何处。周遭的喧哗声竟似潮水般层层退去,此刻她只听得见自己怦怦心跳和赵凌云不时回头呼唤她的一声声“卿儿跟上”。
沿街商铺不会错过今夜这个做生意的好时机,甚至有些商家将摊子直接摆到了商铺门外,生怕错过每一单生意,却不怕熙熙攘攘的人潮将他们的摊子挤翻了。
赵凌云忽然在一个首饰铺前驻足,看着琳琅满目的金银饰品,挑了一支霓凰金玉簪子,向薛真卿问道:“卿儿喜欢吗?”
不待薛真卿回答,对面的首饰铺的掌柜却接了茬,连忙竖起大拇指,陪着笑说道:“小郎君真是好眼光!这簪子是小店里最精巧贵重的一支,正配得上您娘子的花容月貌、雍容大气。”
一番夸赞,话里话外竟是把俩人误认作了夫妻。
薛真卿红着脸刚想解释一句,却被赵凌云拦住了:“掌柜的说的什么话,一支簪子哪里够?就算买了你整间铺子,我都觉得亏待了我的妻。”
“是是是,”掌柜的点头哈腰,连声道,“小郎君说得是!在下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您二位如此标志又般配的璧人一双、天成佳偶!小的整间铺子倾其所有也抵不上小郎君对您娘子的恩爱半分。”
薛真卿被夸得红了脸,只想逃。扯了扯赵凌云的袍袖,小声道:“别闹了,走吧。”
“就它了!”赵凌云不问价钱,便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抛给了掌柜。
掌柜的见赵凌云出手阔绰大方,乐得双眼眯缝成了月牙儿,忙不迭地取出檀木匣子要替赵凌云装好簪子。
赵凌云一抬手,道:“不用包了,我给吾妻直接戴上。”
说着就帮薛真卿插在了发髻之上,又细细端详了一番,也不顾身边尚有外人,情不自禁地夸赞:“吾妻甚美!”
“是是是!”掌柜的还在一旁附和着。
薛真卿害羞,扭头跑出了铺子。跑了没几步,就发现自己被卷入了路上的人潮里,被人群拥着挤着往一个方向去。祁阳宫的东门外快要打铁花了,东广场上的焰火大会也即将开始,人潮卷着她尽往那边涌去。待她回首已经看不见赵凌云的身影。急得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高呼:“凌云哥哥!”
不远的广场上焰火腾空而起,呼啸着在夜空中炸开了簇簇金花,伴随着人们的欢呼声又刺啦啦、哔啵啵地落下,如星辰坠入凡间。欢呼声一声高过一声,湮没了薛真卿的呼唤。
就在薛真卿陷在人海里慌乱无措之际,赵凌云拨开排山倒海似的人潮,溯流而来,紧紧拉住了她的手,又使出了浑身的劲,揽着薛真卿的腰肢,将她拉出人海,带去官道旁的暗巷。这里人流稀疏,俩人这才能够靠着墙喘上口气。平复了下心跳,不禁相视莞尔。
暗巷里,赵凌云依旧保持着一手握着薛真卿的手,一手揽着她的腰的姿势,不愿松开。薛真卿能感受到赵凌云手掌的温度,也能感受到因为适才的焦急,他的掌心微微沁出的薄汗。
四目相顾,就在赵凌云情难自禁又要俯首去吻她的时候,薛真卿低下了头。这一低头,她发现赵凌云腰间的螭龙玉佩不知何时被挤丢了,此刻她的耳畔也传来赵凌云的一声轻叹,接着薛真卿感觉到赵凌云松开了她的腰,一手轻轻抚上了她的发顶,她也随之抬手摸了摸发髻,发现赵凌云才为她亲手戴上的霓凰金玉发簪竟也丢了,不禁惊叹:“啊,我的簪子!”
俩人望着身侧的人流,知道玉佩与发簪是再难寻回。薛真卿听见赵凌云不无可惜的一声轻叹,又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一缕黯淡,不假思索就欲出巷子去寻。
赵凌云一把拉住了她,随即说道:“一支簪子而已,丢了便丢了,你在我身边,平安无恙便好。明日我再给卿儿打支更好的,下回别在弄丢便是了,发簪乃是正妻之物,凌云此生只会送卿儿一人。”
薛真卿颔首,也道:“今夜凌云哥哥为了陪我闹元宵,丢了螭龙玉佩,卿儿日后也定补上。”
“好,还要卿儿吾妻亲手为我系在腰间。”赵凌云眸中含笑回答着,还故意将“卿儿吾妻”四个字吐得缠绵悱恻。
惹得薛真卿胸中小鹿左突右撞,不知如何应答,只绯红着脸鼓足勇气说道:“那……一言为定。”
赵凌云郑重点头应允。
螭龙、霓凰本是一对,此刻竟在上元佳节丢了,乃不祥之兆,俩人相互之间的承诺也难掩彼此心中丝丝缕缕升腾缠绕的惶惶戚戚。就在他俩心怀忐忑,相顾无言的一瞬间,空中又炸开了焰火,照亮了暗巷,也打破了此间隐隐绰绰朦胧隐约的不安。
“走,去法通寺后山放天灯去!”说着,赵凌云又紧紧牵住薛真卿的手往人潮里挤去。
放天灯本不在赵凌云今晚的计划里。
一是因为路途较远,怕赶不及在薛太常父子回府前将薛真卿偷偷送回去;二是由于自从那年冷宫大火,他目睹母妃葬身火海后,便对火有了难以抹灭的阴影,就连府中书房入夜掌灯,他也会躲在晦暗不明的地方看书,宁可累着眼睛也要离着烛火远远的。
但,为了抚平今晚的意外带来的惴惴不安,他甘愿为了她亲手点火,放飞天灯祈愿,祈祷俩人永不分开,今后的枕边人便是心上人。
赵凌云适才的那句“走,去法通寺后山放天灯去!”,其实薛真卿并没有听清,“走”字之后的话音都被焰火的轰鸣和巷子外人潮的欢呼掩盖了,但她毫不犹豫地任赵凌云牵着自己,亦步亦趋地紧随,跟着他,不管要去向何方。
赵凌云又在脂粉铺子前停住,为薛真卿买了一盒胭脂,抹去被他吻模糊的额上花钿,重新在她的眉间点上飞凤。笑言:“稍后要见佛祖祈愿,怎可不端庄?”
薛真卿见到脂粉铺里还捎带有卖红丝绦的,便买下一条看着最结实的,一头绑在赵凌云腕间,一头连着自己的手腕。在赵凌云的一头结下同心结,要与他恩爱情深永结同心,随后说道:“这样就不怕再走散了!”
薛真卿的这头自己无法系绳结,赵凌云见状,学着她方才的模样,笨拙地为她系了一个同心结不像同心结,攀缘结不似攀缘结的死扣,眼中盛满满溢的温柔,笑意吟吟道:“这回也不怕你跑丢了!”
……
法通寺后山顶上,聚集了甚多三五成群亦或俩俩作伴的未出阁姑娘,其中不乏有面容姣好、身材窈窕的,甚至还有家世显赫的贵女。人群里不断有人频频向赵凌云投去钦慕的目光,而这个令山河都仰慕,万物皆动情的男子,此刻他的含情目中、玲珑心里都只盛得下薛真卿一个。
单身姑娘们发现赵凌云身边有个薛真卿,有人嫉妒更有人觉得自己相形见绌花容失色,于是,嫉妒亦化作了艳羡。
薛真卿能够感受到这些目光的变化,她嘴角不禁轻轻上扬,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贝齿微露,难掩喜悦,心中盛满温柔的同时,还有一种胜利者的骄傲。薛真卿和赵凌云,他们互为彼此的温柔乡,也是相互的荣耀榜。
她也不顾身边人们的目光,与赵凌云执手相视。于万千人海,她也只看得见他。
临时起意来了这里,俩人谁都没准备天灯,赵凌云毫不犹豫掏尽钱袋里的银两,斥巨资问一对情人买下了一盏尚未来得及题字写下心愿的天灯。开心得犹如孩童,又拉着薛真卿满山撒丫子跑着去寻笔墨。
各自在天灯两侧写下心愿,薛真卿知道赵凌云怕火,背过身去掏出身上的火折子,便要点亮天灯。赵凌云见状,扳过薛真卿,握着她的手,示意要与她共同点燃天灯:“卿儿所愿便是展翼所望,岂有让卿儿一人点灯的道理。”
薛真卿能感受到赵凌云覆在她手背上的双掌有些微颤,她轻柔地抽出双手,反手捧住赵凌云的手背,温柔而坚定道:“好,我们一起。”
她给了赵凌云最温柔而又最坚定的支撑,赵凌云握紧了火折,点燃了天灯,火光燃起,映照得两人眼底皆是盈盈秋波里倒映着目光灼灼。
祈愿天灯被点燃的瞬间,法通寺鸣响了太平钟。浑厚古朴的钟声响彻山间久久萦绕。
山顶上的众人放飞起各自的天灯。
“天上繁星朗月、半空天灯点点、地上火树银花珠璧交辉……但是,这流光溢彩的繁华人间,卿儿,我只看得见你。”赵凌云的话音在薛真卿的耳边响起,宛若梁间春燕呢喃。
……
赵凌云的话音尚在耳边萦绕,恍如昨日,她却已从天上跌落了地狱。
今年元夜时,新人换旧人。
已是往日鸳梦难再圆。
薛真卿在浑浑噩噩的昏睡里知道这是往事纠缠而来的一场梦,但她,不愿醒来。
恍惚间,她感到有人轻拍她露在锦被外的手背,又替她把手轻轻放进被子里,掖好了被角。
“并非为父不近人情。”薛太常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非要拆散你和赵十二。如若他只是一介白衣甚至只是府中小厮,我都不会如此阻拦。”
“二丫头,要知道民间普通百姓成婚尚且要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那赵凌云是出生官家。”薛太常幽幽叹息道,“皇子公主看着身份尊贵,但他们的婚配何时轮得到他们自己作主?天潢贵胄的婚姻历来都是帝王用来圈住臣子或者拉拢外邦的筹码!”
“为父不愿见你往后就算如愿嫁入官家,也要忍受深宫寂寂。还要看着自己所爱之人娶了一个又一个。即便他真心待你,但他也是西楚的晋王,他要顾及的东西太多太多……仅一句皇命不可违,一道圣旨就能让你们劳燕分飞。”
“二丫头,高处不胜寒,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个道理为父希望你能懂,能体谅我的一片苦心。戒尺落在你身上,何尝不是落在我和你娘的心上?为父如此罚你就想你能断了和晋王结亲的念头,不嫁官家方能一生简单纯真、平安喜乐。”
薛真卿的睫毛微微翕动。薛太常知道她能听见,便继续说道:“二丫头,你看,为父多年担心的事情不是发生了?为父预料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一道圣旨,赵凌云即便再不愿意,也得另娶她人。他是孝钦帝的儿子,是官家的一颗棋子。万般不由己。为父知道你恨我,其实我也好恨我自己,恨自己无能,没有更好的法子和你沟通,不仅没让你断了跟赵凌云的念头,反倒让你情根深种……”
“好好睡吧,待他明日成了亲,等你身上的伤好了,这些念想也是到了该断的时候了。”
薛真卿闭着的眼睛里再也锁不住眼泪,她听见薛太常阖门离去的声音,缓缓睁开了眼,两行清泪潸然滑落,湿了云鬓。她抬起手腕,看着腕间自去年元夜再没摘下过的红丝绦,不知原先另一头系着的那个人是否也如自己一般意难平。
去年元夜时,誓言犹在耳,今年又良宵,却是,鸳梦破,往事尽落黄泉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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