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淅淅沥沥敲打着颜老御史的伞面,发出有节律的噼啪声,他为秦王慕容成岭撑起一方没有雨的天空,两人并肩走在墀台上。
看见这一幕的官员无不暗暗咋舌称奇,就连慕容成岭自己也甚是意外。
负责查核官常的御史台自上而下,从堂堂正三品颜馥节御史大夫到区区七品监察御史,素来都谨守不与任何皇子大臣结交的准则。从不站边也从不与谁亲近。
今日这般与秦王并肩同伞而行,实属罕见,难免引人纷纷侧目。
行至檐下人少处,颜馥节收了伞,瞧见远离了众人,这才幽幽叹了口气,说道:
“秦王殿下,看来您是有所不知,自打太子生辰宴之后,这几日坊间纷纷流传一首童谣。”
“还请颜大人明示。”慕容成岭说道。
颜馥节沉吟片刻,似在思索措辞,搜索枯肠终究还是没能没找到一个委婉的办法,索性低声直言相告:
“坊间小儿都在传唱,‘痴皇帝,司马衷,侥天之幸,卧龙床。愚储二,贤秦王,千里江山,拱手让。’”
听到此处,慕容成岭的目光一凝,这分明是有人借着他太子生辰进献千里江山琉璃灯的事情做文章。
慕容成岭的本意是袒露自己无意储君之位,向太子示好。如今却弄巧成拙,被有心人利用了去,成了离间兄弟手足的利器。难怪今天太子见到他竟是这般不悦。
“颜大人可知这首童谣从何处传出?”慕容成岭问道。
“御史台也正在追查此事。”颜馥节缓缓摇了摇头,道,“不过,目前还没有头绪。”
秦王冲颜大夫一揖,沉声道:
“此事令太子殿下对我心生嫌隙事小,若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去拨乱朝内安宁则不可等闲视之,还有劳颜大人彻查此事。”
颜馥节深深躬身,恭敬地回了秦王一礼,道:
“御史台本不该和任何殿下、臣工有亲疏,今天告知殿下此事,也是唯恐朝中不稳。”
“秦王殿下向来深明大义,如今,年关在即,若无特殊紧急,殿下请求去地方外任的折子皇上也不会批,这段日子,还得难为殿下……”
“本王明白,”慕容成岭不等颜馥节把话说完,抢先说道,“在庐阳的日子,我自会收敛锋芒。”
颜馥节还欲再说什么,明光殿大门轰然开启,静鞭官太监静鞭一扬,落在地上啪啪作响,众人立即噤声,依品级序立,伴随一声“上朝!”,文臣由左掖门武将自右掖门,分两班入朝。
慕容成岭用余光瞥了左首的太子一眼,只见他余怒未消面有愠色。心下便抱定了主意,廷议之上,纵有和太子意见不合之处也要迂回表述,或者暂时缄默。
这日的廷议,除了政事以外,还有一件慕容氏的家事被抬了出来——太子的婚事。
早在薛真卿和六王爷给太子分析利弊之后,经过一番度长絜大,太子决定求娶丞相之女陈允儿。今日,皇上慕容煜便是当廷指婚,礼部行文命钦天监选取吉日,择日完婚。
丞相陈祁自归属大燕以后,两次求取兵权领兵出征不成,便已经知道慕容一族对自己并不放心,索性韬光敛彩玉韫珠藏,表面上安心做着徒有虚名的大燕丞相。
今日陛下赐婚着实出乎陈祁的意料。
怔愕片刻之后,惊喜交加感激涕零地跪谢了皇恩。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趁着丁聪跟着秦王出门去上朝的间隙,薛真卿匆匆放飞一只木鸢,修书一封传信赵凌云,将近日赵璃俐所遭遇的事情一五一十同赵凌云讲了,想替赵璃俐寻求一个妥善的应对之法。
太子生辰宴之后,一贯清静的太医院遽然热闹了起来,时不时便会有人登门,不是裕王府差人来请赵医侍过府看诊,便是东宫着人来命赵医侍入东宫瞧病。
这两位爷似乎一夜之间变得羸弱多病。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害的是“相思病”,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赵璃俐不胜其烦,特别是太子慕容恒峰,每次叫赵璃俐进东宫瞧病都会言语轻薄、动手动脚拉拉扯扯一番。
赵璃俐碍于太子的身份又不能发作,对胡万钧也是难以启齿,只能将苦恼一股脑儿地向薛真卿倾诉了。
虽然薛真卿成功打消了太子纳赵璃俐为正妃的念头,转而求皇上赐婚陈祁之女陈允儿,但并不影响太子觊觎赵璃俐的美貌,轻薄于她,并打算着纳完太子妃之后,再将赵璃俐收入东宫为妾室。
这回赵凌云的回信很快,没过三日流觞院就收到了赵凌云给薛真卿的回函。
慕容成岭已经对薛真卿起疑,木鸢传信不便再直接送去秦王府。狡兔三窟,赵凌云便把木鸢放去听澜阁、流觞院、以及宫里的太医院和御膳房。
薛真卿趁着同工部侍郎周适畅、户部侍郎郭元常这群庐阳纨绔们饮宴流觞院的时候,悄悄从青玦妈妈那里取了赵凌云给她的回函。
赵凌云在回函中说道,让她们不用担心,他早在老君山第一次见到慕容巍屹的时候便已经发现大燕裕王对十八妹的倾心。
不如将计就计,就让太子和裕王为了赵璃俐冲冠一怒,相互之间心生嫌隙,兄弟阋墙,最好闹得不可开交,让大燕皇室颜面受损。如此,即使统领禁军的裕王慕容巍屹不倒台,只要此事一旦闹到大燕皇帝慕容煜的跟前,省不了对东宫和裕王各打四十大板。
只要裕王慕容巍屹一旦受罚、被打压,负责皇城警戒的禁军和羽林军的平衡就会被打破。
今后,再设计策反统领羽林军的秦王慕容成岭,将其收归麾下,如此,皇城城防有了缺口,收复庐阳便如同探囊取物。
西楚人才凋零,文嘉帝赵凌云手下年轻力富的武将甚少,自从当日在大别山和慕容成岭不打不相识之后,竟生出了英雄惜英雄的感触,心心念念要将慕容成岭收归西楚所用。
策反皇子有多难,赵凌云明白,但他更加相信这个世间最大的力量便是人的感情,感情这个东西可以撼动人心、动摇山河。
他在回函中,再度叮嘱薛真卿要设计让慕容成岭失去一切退路,退无可退,让投靠西楚成为他唯一的活路。
又于回函的最后催促薛真卿加快替西楚敛财的速度。
这回,薛真卿没能在赵凌云的字里行间读到一如往常的缱绻爱意,反而能感受到——与虎谋皮,将朝天门津渡开放给孙于先贩卖私盐后,导致西楚少了盐税收入这一国税收入大头,赵凌云对国库、军需的万分焦灼之情
她望着轩窗外绵绵不绝弥天亘地的雨幕,心道:“是时候该收网了。”
……
坊间流传的童谣,令太子愠怒,更是迁怒于秦王慕容成岭。
但,同时也激励了太子厉精为治奋发图强。虽然,按照太子的心性,这也只是一时,难以坚持许久,但有六王爷和薛真卿时不时地提点,每日辰进申出上完朝后,能风餐露宿坚守摘星楼工地竟也坚持了月余。
这冬雨也淋漓不尽地下了月余。
整座庐阳城仿佛都泡在了水里。
工程因着雨水有所延迟,给工人加了三倍薪水后,摘星楼工地正月也不停工,要赶在钦天监选定的黄道吉日完工。
这日,秦王慕容成岭刚刚替薛真卿施行完推宫过血,两人脸上皆是不见血色的苍白。薛真卿尚未来得及向秦王道谢,就听见外头一阵喧闹,紧接着,丁聪一路大呼小叫地跑进了院子。
丁聪:“主子!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儿了!”
“什么?”慕容成岭看着不顾礼节,破门而入的丁聪问道。
丁聪一路飞奔而来,咽了咽唾沫,竟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了起来。
薛真卿见状,递给他一杯清茶,道:
“你且莫慌,先把话说清楚了,出什么大事儿了?怎就不好了?”
“塌了!”丁聪顾不上喝茶,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扯着嗓子大呼小叫地喊道,“摘星楼塌了!”
慕容成岭闻言,投袂而起,一边吩咐小厮备马,一边跨出了房门,向丁聪问道:
“现场什么情况?”
“太子可在现场?”
“工匠们怎么样了?”
“怎么好端端的就塌了?”
丁聪被慕容成岭的一连串问话噎住了,不知该先回答哪个:“这……那……”地支吾着。
薛真卿紧随慕容成岭走出院子,两人连大氅都来不及穿。她小跑几步,紧紧跟上慕容成岭,对一旁的丁聪说道:
“别这那的了,挑要紧的讲。太子殿下如何了?现场有无人员伤亡?”
丁聪带着哭腔回答道:
“太子殿下寻不着人了,估计是被压在楼下了……现场……现场工匠死伤难计其数!”
慕容成岭抿紧双唇,神色凝重,就像这连月淫雨霏霏的天空,挂上了厚重的铅色,阴沉得化不开。
他心中有不祥的预感闪过——
“摘星楼好端端的怎么就会突然坍塌?”
“这场坍塌案是否又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局?等着他愿者上钩?要知道太子薨逝,最大的受益者在外界看来便是他秦王。”
明知山有虎,此刻也须向着虎山行。
慕容成岭翻身跃上抱雪胭脂的马背,策马扬鞭,疾奔而去。
身后传来嘚嘚马蹄,甫一回首,就见穿着单薄的薛真卿紧随其后。
慕容成岭大喝:“你跟来作甚?现场凶险,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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