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西北风刮了一个多星期,冬天来了。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爬行了很久很久。谁说历史是无法回去的呢?我感到,我们在回去,就要进去了,过去的历史。
天空灰蒙蒙的。我们先是慢吞吞地往上升,大半天之后又往下降落。窗外的风景千篇一律,始终是那些庄稼地,泥层很薄,刚刚清理过,起伏着小小的波浪,小麦的种子,就埋藏在一道道新鲜的土峰泥浪里。
这是一段最让人疲惫的时间,脑子里懵懵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我闭上眼睛很久,再睁开,汽车还是围绕着一座大山打转,嗡嗡声一直不变。我们看到的,还是那些刚刚种下小麦的土地,和几间草房子,只是,它们越来越近了。
我看看爸爸,他也在看我。他脸色苍白,眉头皱起来,我知道他一直忍耐着。
他一直都是这种忍耐的表情。但如果问他,他是不会承认的,唯恐引起我的不安。
大概我的脸色也不好。
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包姜片。
“爸,你做的吗?”
“嗯,我用盐腌了一下。你含一片,挡挡汽油味,就不晕了。”
“我想开窗。”
“可是,”他看看周围,“太冷了,别人会受不了的。”
“那就不开了。”
他想想了想,说:“忻——”声音犹豫。
“嗯?”
他又等了一下,我转过脸来了,他才说:“我一直担心,你吃了那么多苦,会不会变……”
他又不说了,望望我,又望望前方,再望望我。
我猜到了他的意思。
“爸,我不会变坏。真的,爸。并不是所有运气不好,或者吃苦受屈的人,都会心怀抱怨,变得恶毒。至少,你的儿子我就不会。”我像他的同龄人一样,认真地告诉他,“我只是觉得,夏天的那几个月,我好像活了几十岁。”
“对不起,儿子。”
“为什么?你没有对不起我,爸爸。我们快到了吗?”
“再翻过一道山梁,就到了。”
我们在一个叫风谷的小镇下车。
我曾经对这个小镇多么熟悉,爸爸带我来赶集,街头街尾都挤满了人,他总是先买一块香甜的发糕给我,然后再去挑选家里需要的菜。我们挤出人群,立刻闻到新鲜的牲畜粪便气味。然后我们背着一箩筐土豆青菜,唱着歌回风谷中学的家了。
小镇添了很多房子,但从前那温馨、充满活力的景象不再。街道肮脏,杂乱,尽管是冬天,车开过的时候,仍然卷起灰尘的巨浪。
从风谷镇,得走五里路,才能到风谷中学。中途,我们在以前爸爸常来挑水的龙井那儿歇息。冬天的井水热气腾腾,井水依然甘甜,它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是四周的灌木长得更高更茂密,让我觉得很安慰。一朵朵只有冬天才有的,粉红色的刺蔾花,点缀在干枯的灰白色的荆棘上,好像童年时候的一张张笑脸,来迎接我了。
离开龙井,再穿过一大片庄稼地,又翻过一个小山坡,就看到学校了。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爸爸指给我看——松树林,教学楼,大操场,教工宿舍。我们加快步伐,我们走下山岗,飞跑下去,脚后跟震得我身体里的骨头痒痒的。近了,近了,到了!
但是,它们没有了我童年记忆中的庞大和广阔,几栋水泥房子可怜巴巴地呆在山洼洼里,没有钟声,也没有人影,只有一种说不出的荒凉。
(在我的记忆里,松树林是无边无际的,将整个山岗覆盖,是和天边那些像房子、像军舰、像岛屿的白云连在一起的。而大操场,那么辽阔,我们可以整天在上面奔跑……)
校长出来迎接我们。天冷,他戴着厚厚的雷锋帽,帽耳朵拉下来,紧紧包住下巴。
校长说:“这就是周忻啊?哟,长这么大了,戴上眼镜,像个小大学生哩。”
我不好意思:“我上初一了。”
等他把帽耳朵掀开,我才依稀想起,这张脸孔曾经熟悉——他是爷爷的学生,爸爸的同学。他老了,下巴上有花白的胡茬。我转头看爸爸,爸爸也老了,只是我天天和他在一起,没有感觉出来。
校长住在学校里。假期,学校里就只有他们一家人了。
他带我们到处走走,看看。
有绿色琉璃瓦的苏式教学楼已经不见了,现在的教学楼是混凝土的,有三层高。我们住过的木房子被拆掉了,那儿现在建了两层水泥房子,是学生宿舍。
我感到很失落。
学校的四周,被大片的村落围住,从东边开始,分别是张家寨、李家寨、王家寨。
校长是张家寨人。他说,当年爷爷把校址选在这里,就是考虑这几个上千户人家的村寨,有太多读了小学就在家务农的孩子。
村寨的下面,是大片的庄稼地。再往下,就是峡谷和河流了。
我们重新回到大操场上。操场铺上了水泥,又冷又硬。过去的操场是泥土的,十分光滑,我们喜欢光着脚在上面跳跃,是很有弹性的。
操场边,那两株挂大钟的杉树还在,钟已经不在了。校长说,现在都用电子钟了,就在教学楼里。
那么,敲钟的大爷也不在了。
总之,现在的学校,和任何学校都是相似的,有操场、旗杆,有教学楼和行政楼,千篇一律,它不是我童年时的那个学校了。
爸爸指着操场北面的两棵大树,问我:“超,你还记得那两棵树叫什么名字?”
“青冈树。爷爷说,它们是气象树。如果看见青冈树变红,就要下雨了。”
“嗯。你还记得,在这里看过的电影吗?”
我想了想。从前,每隔一段时间,爷爷就会请外面的电影队来学校放电影,银幕就拉在两棵青冈树之间。
“我看过《地道战》、《地雷战》、《小兵张嘎》、《平原游击队》,还有《秋菊打官司》,还有……”
爸爸欲言又止。
校长缩着脖子,重新把帽耳朵系好,两只手套进袖筒里。
他对爸爸说:“孩子一直跟着你?那你成家没有啊?”
爸爸给他递了个眼色。
“哦,哦。”他说,“住我家吧,我叫她们回张家寨。”
“不行不行,”爸爸说,“大冷的天,你别折腾嫂子,我们回镇上的旅店住。”
96
第二天,我们整天在山野里,寻找爷爷的坟。荆棘划破了我的裤子和手掌,流出的血很快凝固,成为一条黑色的线。
爸爸一直在叹息,他说,原本是记得的,可树啊、草啊一长起来,就找不着了。
我们站在一座小树林边上,回首望去,处处是杂草覆没的坟茔,但上面悬挂着白色的纸幡,所以老远就一眼望见。爷爷的坟上没有纸幡,所以,被杂草和荆棘覆盖了。
回到镇上的小旅店里,天黑下来了,天空里布满乌云,西北风把窗纸吹得噼啪响。热情的店主送来一个烧煤块的小泥炉,我和爸爸围着它,冻僵了的手、脚逐渐恢复知觉。
“对不起,停电了啊。”店主又过来说,“今天轮到我们这一片停电。”
“没关系,没关系哦。”
夜里,我们一直坐着,炉火把对方的脸照得红红的。门和窗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很温暖。一想到爷爷的坟茔不知在什么地方,挨冻受寒,我的心就紧起来,难受得透不过气。
“爸爸,我们找不到爷爷,爷爷更孤独了。”我几乎哽咽。
“小忻……”爸爸艰难地说,“你还记得爷爷的性格吗?他是最勇敢,最乐观的人。你还记得他唱歌给你听吗?”
“记得。”
“其实,爷爷还在,爷爷一直都在的。”
我抬起头来,看爸爸的脸。炉火给他瘦削的脸上抹上温暖的红光,让他看起来像电影里的人一样。
“你知道,有句老话,叫落叶归根。你知道它的意思吗?”
“知道。”
“还有一首清诗: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这个我也知道,龚自珍《乙亥杂诗》第一首。”
“我说爷爷还在,就是这个意思。花瓣、树叶,掉下去了,就成了泥土的一部分,又可以长出新的花草和树木。爷爷还在,只是不像以前那样了,他就像树叶变成泥土和养分,在新的树木的身体里存在,他会在每一个生命里存在,比如,在我的生命和你的生命里。”
“我相信,爸爸。”
“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别人的一部分。他爱过你,他就在你的生命中。我们以后,也会在别人的生命中存在。”
“我相信,爸爸。你这样说,我好受多了。”
爸爸给我倒一杯水。
“你今天累坏了。喝了水,睡觉吧。明天,我们就回去,好吗?”
“我不想回去,我也不困。”
“你真的不困吗?”
我看着爸爸的眼睛,鼓足勇气:“妈妈也在我的生命中,对吧?告诉我妈妈的事情吧,我都十三岁了!别再犹豫了,爸爸,你应该告诉我的。”
“我想等……”
他发出一阵咳嗽声。
“我想要你现在就告诉我。反正,我今晚不睡觉了。说吧,爸爸,你应该让我知道。”
即使是在火光里,我也能够看到,一丝惶惑掠过爸爸的眼睛。
他的声音又变得艰难起来。
“忻,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你爸爸,你会怎么想?”
“这个呀,我来告诉你我怎么想。”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来:“听着,爸爸——‘如果你驯养我,那我的生命就会充满阳光,你的脚步声会变得跟其他人的不一样。其他人的脚步声会让我迅速躲到地底下,你的脚步声则会像音乐一样,把我召唤出洞穴。然后,你看,看到那边的麦田了吗?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麦田无法让我产生联想,这实在可悲。但是,你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如果你驯养我,那该会有多么美好啊!金黄色的麦子会让我想起你,我也会喜欢听风在麦穗间吹拂的声音。’”
爸爸听得入神了。
“这是一只小狐狸对小王子说的话。爸爸,我就是那只小狐狸,你就是小王子。”
爸爸闭上一只眼睛,又把另外一只眼睛眯起来。
这是小时候爷爷常和我玩的游戏,叫“大眼、斜眼”。爷爷每闭上一只眼睛,我就得跟着他闭,另一只眼睛得大大的睁一次,再微微地眯一次。该闭的闭不上,该睁大的睁不开,该眯的没眯上,都算输,输了就得背唐诗。现在想起来,我才明白,爷爷的这个游戏,是专门为我设计的,因为我弱视的那只眼睛,看起来总是睁不开的样子。
所以,我就取掉眼镜,闭上一只眼睛,又把另外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向爸爸展示我长大后眼睛的能力。
爸爸笑了,我们一齐笑了。
爸爸摘下帽子,说:“我不是小王子,我是个老头了。你看,我没有金黄色的头发,我的头发原先是黑色的,卷曲的,现在变灰了,掉了不少,以后就会像爷爷那样,变成列宁。”
“那是遗传的。爸爸,我真希望我也从你这里遗传点什么,哪怕是秃顶。”
“你不会秃顶的。你就是皮肤有点黑,但我喜欢,这是最健康的肤色。你现在很清秀,等以后模样全长出来,会很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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