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满脸怨恨的、提着长枪冲向清明的小椿,却突然停住了身形。此刻,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透过疯涨而起的法印,平静的看向清明。
随着那朱唇微微勾起,法印也终于到了她的面前,无声却又轰然的撞上她的胸膛。
“小椿!!!”
近乎是下意识的,清明使出了自己全部的力量,极力往小椿倒飞而出的身影追去。任由风刮得脸颊生疼,他终于在小椿落地之前接住了她。
没有被格挡而消减下去的净魂术,即便再温和,对于现在的她而言也是致命的。
看着躺在自己怀里、脸色煞白的小椿,清明悲伤道:“为什么?你不是怨恨我吗?”
“咳、咳……”
小椿抬眼看向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并没有怨恨。
她甚至笑着道:“是啊,……我当然……是怨恨你的。
“你把我唤醒,让我承受了这些痛苦,让我……再看不见这痛苦的尽头,我自然怨恨你……
“……如果我不怨恨你,我又该怨恨谁呢?”
她看着清明,目光温和的道:“清明,我死在你手上,是不是会让你愧疚?咳、咳……这样,我是不是也算向你报仇了?”
清明唇角微抿,道:“为什么不放过自己?那些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次生死,一场恩怨。既然还存活于世,也没有人再因为你的恩怨而损益,又何必还把自己困在旧事里呢?
清明活着的时候,就从不纠结于已经过去的苦恼。即便现在零零碎碎回忆起以前的事,也只是偶然在想起时唏嘘一时而已。
可小椿显然并不是清明。
她艰难地摇摇头,道:“重要的。咳、我是为了姑墨而活的黑巫女,可是姑墨灭国的时候、我的信徒站在故土上苦苦等我的时候,咳、咳……我却毫无所知的呆在阵法里。
“我没有与他们一同承受灭国的痛苦,我没有同他们一起绝望,所以我放不下。……我怎么可以就这样放过自己……我是不可原谅的……”
因为当时没有承受同等的痛苦,所以现在,她必须这样自虐的让自己承受痛苦,才能补偿心中的愧悔。
这样的心理,就像是凡世里亲人过世后,还活着的人总会不断的在思念里想起自己曾经做的不足的地方,然后就会不断的懊恼、后悔,悔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再对他好一些、为什么不能再温柔耐心一点。
清明静静的听着,他想要宽慰小椿,让她不至于还要在这份愧悔中散做星辰。
可是他却也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小椿的心,留在了已经烟消云散的姑墨,再也不会回来。
清明嘶哑着声音道:“对不起。……小椿,对不起……”
或许当时他不提醒小椿是对的,或许之后他不应该打散那队傀儡士兵的。如果小椿留在阵法的幻境里,即便永无止境的厮杀也比她现在要好。
或许他真的善因种恶果。
“清明……”
小椿的声音唤回了清明的思绪,她看着清明紧皱的眉头,却愉快的笑了。
她道:“清明,你现在在愧疚吗?咳、如果杀了我让你感到难过,那我便算是找你报了仇了。”
她艰难的抬起手,轻轻抚上清明的面庞。葱白的手指略过皱起的眉头,带着点点的冰凉。
小椿温柔的笑着道:“只是……也请你不要愧疚太久啊,……毕竟,我也并不是太恨你。咳咳咳……呼……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因为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因为发现该恨的人、该怨的人、该愧对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所以便只能把一切都归罪在清明身上。
沙沙……
身后有锦靴踏在地上的声音,来人就停在离清明半步开外的地方。
淡淡的檀木香飘来,清明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凌霄。
凌霄的声音缓缓的在清明的身后响起,他问道:“椿姑娘,是谁告诉你要来这里的?”
他的声音冷漠又平静,却如同一道明光照进了清明的脑中。
小椿离开红河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如果要找清明报仇,应该很早以前就来了。况且清明是一路从无垢山追到这温榆城的,小椿又什么人都不认识,怎么会这么巧找来了这里?
反应过来的清明轻声问道:“小椿,芭蕉林的阵法破了以后,发生了什么?”
山林间夜风吹起,花架早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静默了数息,小椿才像是攒够了力气一般,终于又再次恍恍惚惚睁开了眼睛。
她气若游丝的道:“我在祭台上画出诅咒法阵后不久,便想起了全部的事情。当时我就是死在那个祭台上,被人一枪捅穿了心脏。而在我想起时,疏勒城便消失了。
“……离开芭蕉林以后,我在红河边遇见了那群蚂蚁。……那是我曾经的信徒,他们看见我的时候,还在不断地朝我叩拜,向我朝圣。
“呼……他们用身体拼成字,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我当年发生的事。我才知道,原来时间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我没能救得了姑墨,也没能灭了疏勒,可是那些都已经没人在乎了……都已经消失了……”
小椿近乎是哽咽着说完的,泪水一颗一颗从她的眼角滑落,然而现在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抬手去擦了。
她接着道:“我不敢面对它们,便只能从红河边落荒而逃、四处游荡。也不知道后来过了多久,当我终于决定自戕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男人。
“他跟我说,如果当时不是有人把我唤醒,那么我便不会如此痛苦,他说这一切都应该怪你。
“……他告诉我你在这里。”
不用想,清明脱口便问道:“你遇到的那个男人,手腕上是不是有一片暗金色的道文?”
小椿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对于这个答案,清明却一点也不意外,他甚至觉得松了口气。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那个男人故意做了这么多事,就证明清明并没有查错人。
清明又问道:“小椿,你还记得是在哪里遇见那个男人的吗?你知道他是谁吗?”
这一次,她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她的呼吸越来越弱,一双娇媚的杏目也终于疲惫得再也无法睁开。
如同嗡吟一般,她虚弱的道:“……在梨枫塘,……他说……他是那里的……医官……”
最后一点声音出口,小椿终于彻底的断了呼吸,半透明的魂魄一点点化作无数的光点,最后缓慢的消失不见。
清明眼睁睁的看着怀里软塌下来的青绿色盔甲,胸口闷得发慌,却又无处宣泄。
一阵山风吹过,四周的一切又变得安静下来,空寂的可怕。
清明低着头坐在地上,脸掩在阴影里,晦暗莫名。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有一会儿了。
低低的声音响起,他开口问道:“凌霄,你说……如果我没有贪图谛听的那些功德、没有去红河,……是不是小椿就不会这么痛苦?
“……我是不是成了恶人?”
凌霄站在他的身后,替他挡住了吹来的风,也似乎替他挡住了夜晚的寒凉。他的声音还是那样低沉,如同暗水绕石一般叫人安宁。
凌霄柔声道:“大人,当时你是希望椿姑娘痛苦吗?”
听见身侧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清明转头看过去。
凌霄蹲下身,收起往日漫不经心的样子,静静的看着清明:“大人,可能你不记得了。但是你说过,‘如果不是为了让别人痛苦而做下的事,那么便不该被称作恶’。……大人,这是你教会我的道。”
清明看了看他,又收回了目光垂下了头。
这话是他说的,可是如果无心的恶不是恶,那么无辜承受痛苦的人,又该去怨恨责怪谁?
这些都是没有答案的事。
闭了闭眼,清明撇开烦乱的思绪,低着头仔细的将怀中的盔甲和脚边的长枪整理好,放进一个空的千锦囊里,这才站起身。
转身看着凌霄,他笑着道:“凌霄,看来你给我准备的屋子,我暂时住不到了。”
那间画了满是云的屋子,是凌霄特意给他准备的。只是刚住了几天,还没等他适应那么宽敞的屋子和床榻,现下他就要离开了。
凌霄闻言笑道:“没关系,我始终给大人留着,大人你什么时候来都在。”
清明点点头,转而又问道:“你知道梨枫塘在哪里吗?接下来我可能要去那里一趟。”
那个手腕上有暗金色道文的男人,也许就在那里!
只是,他对于人间的《山水志》不太熟,因为每次都是跟着朔白、即墨他们出去收魂的,所以也从没好好的看过地府的那些地理册子。
果然书到用时方恨少。
凌霄闻言道:“我知道那里。大人,我陪你去。”
这自然是最好的。
而且下意识的,清明好像觉得凌霄一定会跟他一起去一样,所以对于这个结果,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或是不好意思。
不过,他们离开温榆城之前还得做件事。
清明道:“我们先回城一趟吧。我要给朔白和即墨留个信,等他们从地府赶回来的时候,让他们直接去梨枫塘找我们。”
说起来,也不知道这次朔白和即墨是怎么回事,回一趟地府居然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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