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妻子头上扎着毛巾,毛巾上渗着血迹,这会儿正躺在炕梢流泪,老海怪估计,这回妻子,又得在炕上躺不少日子,不能起来干活了。
再看看饭桌上不成样子的家什,肯定不能维持长久,少不得又要花钱,置办新的碗盆之类的东西。
老海怪心里就有些后悔,觉得中午,万不该拿饭菜和桌子上的家什出气,这一股火儿发出来,少不得又要破费十几个小银子,重新置办碗盆。
心情不爽,食欲就不佳,老海怪胡乱往嘴里扒了几口饭,放下筷子,不想再要第二碗了。
撂下饭碗,老海怪挪着屁股,重新坐回炕头,点上一袋烟,抽了几口,看了看正在桌边吃饭的孩子们,忍不住开口说,“这一个家庭,就跟一个国家是一样的;这居家过日子,就和治国平天下是一个样子,讲究的是纲纲常常。
“孔圣人就说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妻妻。君让臣死,臣不敢不死;父命子亡,子不敢不亡;夫教妻行,妻不敢不行。
“你想啊,一个国家,要是大臣们不听一国之君的话,这天下,不乱套才怪呢;一样的道理,一家人过日子,要是老婆孩子,不听爹的话,这个家,照样也得乱。
“想想咱家,这些年的日子过得,总也不顺溜,别别扭扭的,病根子出在哪儿?依我看呀,就是出在了纲常不严上。
“纲常不严,爹说的话,倷都不信服,那做起事来,还能和爹一条心吗?”
说到这里,老海怪停下话头,拿眼扫了躺在炕梢的妻子一眼,抽了几口烟,接着又说,“也罢,有些事,也不怪倷,是爹没跟倷说清楚,倷心里没有数,难免会对爹有些想法。
“爹是这么想的,爹呢,如今是一大把年岁了,土埋半截子了,按说呢,咱家现在,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吃不愁,穿不愁,爹又没有吃喝嫖赌这些毛病,爹还攒钱买地干什么?那都是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没有用的事嘛。
“可是呢,爹眼下还是要攒点钱,为什么呢?还不都是为倷哥儿几个攒的?爹将来两眼一闭,两腿一伸,这家里的东西,还不全都是倷哥儿几个的?可爹眼面前,为什么不把钱交到倷手里呢?
“这一来呢,是倷眼下还都太年轻,不懂得过日子的艰难,钱到了倷手里,保不准,就让倷给败坏了。
“那什么,前街吴大懒子,就是个证儿。吴大懒子他爹活着时,也没少给他攒下家底儿,他爹这才死了几年?家底儿就快给他败光了。听说,今年,他家又要卖地。
“为什么呀?懒呀!好吃懒做,又抽上了大烟,那还不?等着败家?
“爹就怕倷哥儿几个,也不学好,所以才天天领着倷干活儿,替你管着钱。
“这二来呢,爹还有个念想儿,到今儿个,还没能如愿。就是那什么,爹小时候,在阵家沟陈老先生家念私熟,看见陈家沟有个老财主,家里有六百多亩地。那老财主,成天也不干什么活儿,只是骑着马,各处看看。地里的事,全都交给伙计们料理。
“爹那会儿就想,将来要是能过上那种日子,嘿,爹死了,也知足了……”
老海怪刚想要抱怨几句,说自己前些年积攒的几百块大洋,原本是要买地的,结果让他们哥儿几个的婚事,全给花光了。冷丁又想到,这话要是出了口,势必又会伤着几个儿媳妇,临时又把这话,吞回肚子里,改口道,“爹想啊,趁倷几个眼面前,还年轻能干,帮爹攒点钱,过几年,等爹了了这个心事,那会儿,爹就什么都不干了,把这个家,都交给倷哥儿几个算了。”
老三媳妇,早就听丈夫说过,公爹惯会拿好听的话儿哄人,实际上他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这会儿,又听公爹说出这些好听的话,老三媳妇心里又生起气来,本想再说几句揭短的话,转念今天中午,正是她的一通数落,才让婆婆招来一顿好打,便不敢再惹是非,忍着气,起身开始收拾桌子了。
两个妯娌见老三媳妇动身了,也都不声不响地起身忙了起来。
老海怪本想再当着儿媳妇们的面,说几句哄人的好话,见孩子们都不搭理他,便也自觉无趣,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第二天一早,老海怪起来给牲口添了一遍草,见二瘸子从屋里出来,正往茅房去,老海怪喊了一声,让二瘸子过来。
二瘸子下边憋得发慌,一瘸一拐地过来,原地捯动着两脚,脸上一副难受的样儿,急着问道,“什么事?爹。”
老海怪见二瘸子憋得厉害,长话短说,嘱咐道,“今儿个,你到会上去一趟,把爹昨儿个打碎的那些家什,样样数数多买一些回来。”
“知道了,爹。”不待把爹的话听完,二瘸子转身,急三火四地往茅厕奔了过去。
清明刚过,春播开始了。
老婆被打残了,正躺在家里养伤;老大老二媳妇怀孕了,留在家里做家务。种地的活儿,只剩下老海怪爷儿四个,和老三媳妇。
年年开春种地时,老海怪都会让二瘸子停下买卖,在家里帮着种地。
二瘸子腿脚不好,只能赶着毛驴打磙子。老海怪扶犁趟垅,老大老三,分段滤粪,点种的活儿,今年只剩下老三媳妇一人。
老海怪心里明镜儿似的,这些活儿,至少还需要四五个壮劳力,才能勉强应付。可眼下呢,家里实在抽不出人手,好在临开种地了,也没听家里有谁,对今年种地缺人手的事,发过牢骚。
老海怪对眼下这种安排挺满意,觉得,这都幸亏前些天,打老婆打出了威势,才把一家人都给镇住了。
直到春播开始,老海怪才相信,缺了人手,真的不出活儿。前些日子,不见有人抱怨,他便以为今年春播的事都解决了,其实那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因为只有老三媳妇一个人点种,常常是老海怪的犁已经到了地头,可老三媳妇却刚刚点种到地中间。这样一来,他只好在地头上停着,等着老三媳妇点过来。直到老三媳妇点到地头,老海怪才能吆喝牲畜,另起一垅。
一天下来,把老三媳妇累得不轻,可地只种出不到往日的一半。
照这个进度下去,赶到芒种时,他们家的地,一准种不完。
老海怪心里开始着急。心里一急,又失了理智,他把误工的事,全都怪罪老三媳妇身上,觉得老三媳妇不肯卖力,导致了春播的效率不高。
不过,老三媳妇的嘴头子,老海怪是领教过的,便不敢去自讨没趣,只好瞅了身边没人,向三胖子抱怨,指望三胖子,能去劝劝他媳妇,让她把点种的速度再加快点儿。
不 想平日乖巧的三胖子,听完爹的抱怨,脸上也露出不耐烦,委屈地抱怨道,“爹,你就算是使唤牲口,也得让牲口歇歇脚吧?你看看咱家临近的别人家地里,人家也在种地,不用说使唤大牲口的人家,就是用牛耥垅的人家,谁家犁杖后面,不是至少跟着两个人点种的?三四个人滤粪?
“咱家的地,又是大长垅,又是大牲口拉犁,马走三步,牛走一步,你又让俺媳妇一个人点种,别说她是个老娘儿们,便是我,天天回到家里,躺到炕上,都腰酸腿痛的,吃不住劲了。”
听老三说出心疼媳妇的话,老海怪大觉不爽,明明不占理儿,却又不肯认错,低声跟老三辩解道,“有什么办法呀?爹就不想让倷轻快轻快吗?可咱家里,眼面前哪有闲人呀?你看爹,都一大把年岁了,不也得一样,和倷一块儿干吗?你就这么宠惯媳妇吧,早晚有你好受的!”
看爹说出不通情理的话,老三也不想和他争持,嘟囔道,“你要是实在看不过眼,你自个儿去跟她说吧,反正我自个儿,成天都累得直不起腰了,哪还有脸去让别人快点干呀?”
老海怪情知说不通老三,便不再理他,扭头走开了。
十多天过去了,眼见一家人力没少出,地却没见种多少,老海怪心里着急,难免上火,两眼都红了。
眼看快到芒种了,再不上点儿紧,赶快把种子播下,今年一准要撂荒了。
无奈之下,老海怪只好到村里,去央求已经种完地的人家,出了大价钱,才雇来几个短工,连滚带爬的,赶在芒种前,总算把地种上了。
过了芒种,刚把种大田的家 什收起,又要平整水田,准备插秧了。
端午节那天晌午,老三媳妇吃了两个粘黄米粽子,喝了一碗菠菜汤,下午就下水田插秧了。
插秧时,她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一阵阵的痛疼。
起初,她以为是夜里睡觉时不小心,着了凉,便没太理会,以为过一会儿就好了。
等到傍晚收工时,肚子痛得厉害了,她心里才有些害怕,以为是自己吃了什么不相应的东西了,闹肚子了。可仔细想想,这几天,她也没吃过什么变质的东西,也没听家里有谁闹肚子,何况下午插秧时,她忍持不住,找了一个僻静处蹲了一会,也没蹲下什么东西。
回到家里时,老三媳妇已经痛得冒了汗,内衣都湿透了,躺在炕上不敢动弹。
吃晚饭时,老三见媳妇迟迟不到上屋来吃饭,放心不下,回到屋里,见媳妇躺在炕上直冒汗,吃了惊,问道,“你怎么啦?”
“我肚子痛得厉害,”媳妇痛苦地说道,“当家的,你赶快把尿坛子拿进屋里,我想蹲一会儿。”
老三听了,转身到了茅厕,把放在茅厕边的尿坛子拎回屋里。
老三媳妇蹙眉苦脸的从炕上爬起来,让丈夫把门闩上,下地在尿坛子上蹲了一会儿,觉得肚子里有块东西,正堵塞着下身,憋得她十分难受,憋了一会儿,待她一用力,那块儿东西就脱缰而出,掉进了尿坛子里。
这会儿,她才觉得肚子里好受了一些,瞬间又觉得,四肢变得像没有了骨头的棉花,眼前一黑,差点儿栽倒地上。幸亏丈夫守在身边,一把扶住了她。见她四肢绵软,把她抱到了炕上。
“你怎能啦?丽华!”丈夫心惊肉跳地问道。
老三媳妇闭着眼睛,躺在炕上,过了一会儿,才有了知觉,小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刚才就觉得眼前一黑,从肚子里掉下一个东西来,你去看看,那是个什么东西?”
老三得话儿,跑到外屋往尿坛子里瞅了一眼。
这一眼看过去,可把他吓得不轻,脚趾头都麻了,顾不上多想,蹭蹭跑到上屋,惊喘吁吁地冲着母亲喊道,“妈,你快过来看看,俺家的不知怎么啦,刚才尿出了一堆血糊淋淋的东西……”
自从春天里挨了丈夫一顿毒打,老海怪媳妇在炕上躺了两个多月,头上的伤口,其实早就痊愈了,只是当初止血时放的破布灰太多,已经长到皮肉里去了,如今在额头上,留下一道青紫色的疤痕。
这回她不肯原谅丈夫,养好伤后,仍不肯下地干活儿,成天躺在炕上,和老海怪治气,把老海怪折磨得心都快要焦糊啦,恨不能把老婆,从炕上拖到地里干活儿去。
可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他心里明知妻子是故意和他治气,身体已经康复了,仍躺在炕上,不肯下地干活儿。而他呢,现在当着儿子儿媳妇们的面,却也奈何她不得。
这会儿,他更相信爷爷当年嘱咐他的那些话,觉得太有道理了:老婆这种东西,头一回打她,就要下手狠点儿,头一次就把她打老实了,往后就好管了;要是头一回,打不老实她,往后就不好收拾了。
现在看来,爷爷这话,可算是哲理名言了。
老海怪至今都相信,自己的老婆,之所以今天还敢跟他治气,就是因为当年,头一回打她时,出手还不够狠,没把她彻底打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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