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初冬,从边外传来消息,说是国民党战败,退出了东三省,眼下共产党掌控了东三省。
又过两天,二瘸子从外面带回来一个消息,说老毛子在岗子那里撤了防,共产党正在辽南建立自己的政权。
谁来这里建立政权,这事,二瘸子并不在意,他关心的是,老毛子在岗子撤了防,意味着他又可以自由进城了。
自打小鼻子跑了,老毛子在岗子那边设了防,可把二瘸子急坏了。不让自由出入,他就进不了城,进不了城,他存在银行里的大洋,就取不出来。这两年,二瘸子白天夜里闹心的,就是这事。
眼下好了,老毛子撤了防,他可以自由出入了。二瘸子打算明天就进城,查看一下自己在银行账上的大洋。
二瘸子回家,先把这消息告诉了老大。
大哥听了,没怎么激动,淡淡说了句,“撤不撤的,跟我关系不大,早在小鼻子在时,老三卖地卖房子,我把银行里的钱,取得差不多啦,眼下账上,统共不到一百块大洋。”
“那你明儿个,不打算去查查账?”二瘸子问。
“拉鸡巴倒吧,统共不到一百块大洋,有什么好查的?还是先把家里的活儿干完,再说吧。”老大说。
大哥不去,二瘸子打算自个儿一个人去。
第二天一早,二瘸子到会上等车。岗外这会儿,已建立了新政权。小鼻子在时,被叫做满电的大巴,这会儿喷上了新漆,改称长途客运汽车。新政权还没印发新钞,车费仍旧用小鼻子在时的钱币。
老大听了消息,虽说嘴上满不在乎,心里却着实得意。好歹几十块大洋,也不是个小数目,如今可以取出了,自然是好事。只是刚刚在老二面前说不去了,这会儿又说要去,在兄弟面前挺没面子。
老大心里犯了合计。
合计了一夜,也没拿定主意。
第二天一早,鸡鸣三遍,早早起来套车,往地里拉了三车粪,回到家里,老大才拿定主意,要进城,到银行查查账。
打定主意,匆匆卸了车,回家扒了一碗饭,从柜里拿出存单,跟媳妇交待了一声,着急忙慌地出了门。走到二瘸子家门口,冲院子里喊了两声,“老二!老二!”
听到喊声,独眼金凤从屋里出来,懒塌塌问道,“什么事?”
“老二不要进城吗?”老大说,“我昨儿个听他说要进城,来找他一块儿去。”
“早走啦。”独眼说,“天刚亮就走,说是要赶头班车呢。”
老大听了,转身走了。
车进城里,刚停稳,老大急忙下了车,往银行那边去了。
到了银行门口,老大觉着有些不大对劲儿。往日银行楼上竖的牌子,已经不见了,银行门口,站着一些穿着立整的人,有的手抄在袖口里,仰头望着银行,嘴里撅声不断;还有的人嬉皮笑脸,在一旁说着风凉话。
老大走到一个嬉笑的年轻人面前,问这是怎么回事?那年轻人笑着说,“怎么回事?钱没了呗!”
老大听罢,心里“咯噔”一下,觉着头有些发晕。
停了一会儿,惊瞪着眼睛问,“钱没啦?怎么会呢?那银行还会跑呀?”
那年轻人听过,笑出声来,说,“银行是不会跑,可小鼻子会跑呀。这银行可是小鼻子开的。
“小鼻子一跑,第二天,这银行就让人抢了。赶上正红的,成袋子往外背大洋。得亏老毛子军队开了枪,才把抢银行的人吓跑。后来,这银行就归老毛子军队接管,你想,那还能剩下什么?”
“照你这么说,早年存在这银行里的大洋,都白瞎啦?”老大问。
“不瞎,你打算往谁要呀?难不成,你敢去找老毛子要钱?”年轻人笑着问,“老兄,你在这银行里,存了多少钱呀?”
“不多,就几十块大洋。”老大恨恨地说。
“嗨,那算什么呀?”那年轻人冲墙角处指了指,说,“你看那位,在银行里存了一千多块。今儿早晨坐车来了,一看这场面,当时就昏过去啦。
“几个看眼儿的,见他可怜,帮着把他抬到墙角,又是掐人中,又是揪脖子,好歹缓过气来。这会儿,正在那里哭呢,你说,找谁讲理去呀?”
一场变故,凭空损失好几十块大洋,老大心里挺难过。不过想想,还有比他损失更多的人,心里就好受多了。
听年轻人说,墙角那边,有个损失了一千多块大洋的人,老大就想过去看看,那人这会儿,会是什么样子?
这样想时,抬脚就往那边去了。
走到一圈人跟前,就听地上有沙哑的哭声传出来,“天呐!我那一千多块大洋呀,说没就没啦!天呐!我那一千多块大洋呀,说没就没啦!”
看来,刚刚在这里看热闹的年轻说的话,还真不是打诳语。
老大心里好奇,打算上前看看仔细。只是这一看不打紧,差点气破老大的肚皮。躺在地上哭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家老二。
当初分家时,老三疑心老二黑下家里的大洋,老大那会儿还不信。
分家后,老二盖新房,独眼儿到处张扬,说她家这回盖新房,统共花费了六七百块大洋。这就是说,老二分家时,黑 下不少伙里的大钱。
那会儿,老大就信了,却苦于拿不出证据,那毕竟是独眼金凤的一面之词,只好独自在心里生闷气。
今儿个在银行外面,听老二亲口说出真相,老大这会儿,才死心塌地地信了。一时脑门子往外蹿火儿。
老大想上前踢老二两脚,却又怕看热闹的人笑话。可是这会儿,要是真把老二扔下不管吧,毕竟是一母同胞,打小吃一个妈的奶长大的,就算早先有种种过节,眼下大洋也没了,再看老二那德行,也怪可怜的。
老大就有些不忍了。
喘了一会儿粗气,扒开众人,挤了进去,朝二瘸子屁股上轻踹了一脚,说,“起来吧!驴进的!赶紧回家!丢了点儿钱,就不活啦?”
二瘸子听是大哥的声音,先是吃了一惊。转过脸,果然见大哥站在身边,心里开始发慌,一时忘记了损失一千多块大洋,赶忙一手撑着地,爬起身来。
这会儿,老大才看清,老二鼻涕眼泪流了一大滩,把地上都弄湿了一大片,眼珠子哭得通红,嗓子也哑了。
见了大哥,咧着嘴哭诉,“大哥,钱没啦,钱没啦。”
别看二瘸子这会儿哭成这样,心里却门儿清门儿清的,只哭诉着“钱没了。”到底不肯在大哥面前,说出统共失去了多少钱?
大哥听了,也没了好气,恨恨地说道,“没就没啦!活该!早年,咱爹把钱藏在家里,你挣死巴命地劝咱爹,要把钱拿出来存到银行,说是能生利息,也不知你出的是什么心。这回可好,不光利息没了,连本金也没啦!
“你家里没有镜子,也该有尿呀,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个儿有多大本事?也敢跟天天在钱眼儿里翻跟斗的银行斗心眼儿?这回熨贴了吧?起来!赶紧跟我回家。”
二瘸子听大哥发了话,不敢犟着,欠着屁股要起来。谁知刚要起身,又一屁股跌落下去,咧着嘴哀求大哥,“哥,我实在起不来。”
见老二不是装的,大哥骂了句“熊样!”拽过他一只胳膊,用力向上提起,待提到胸口处,一弯腰,将二瘸子搭到后背上,又抓过二瘸子另一条胳膊,向上一耸,把他架到肩上,背着往车站去了。
身后一圈围观的人,指指点点笑了一会儿,各自散去。
趴在大哥背上,二瘸子也不忘魔咒一样不停嘟囔着,“钱没啦,哥,唉,钱没啦。”
让老大又骂了两声,才消停下来。天黑前,和大哥一块儿,回到了吴家沟。
很快,传言得到了证实。共 产 党接管了地方政府,把小鼻子在时的维持会,改成了乡政府。乡政府就在先前维持会的大院里。
再过两天,土 改 工作 队来到吴家沟。
这是一群刚出校门的年轻人,只有队长,看上去稍稍老成些,估计也不过三十岁。
工作 队里有两人扛着长枪,队长配短枪,其他年轻人,只穿制服,没带武器。
工作 队进村后,住在村中的更房里。更房是小鼻子在时修建的。每天夜里,吴保官都要指派村中两个青壮年,住在里边巡夜值守。小鼻子逃跑后,这里就废弃了。
吴家沟人觉着,没有外人管着的日子,挺好。
这几年,小鼻子跑了,老毛子来了。虽说老毛子士兵,作得不善,却也并没有给吴家沟人摊过派什么税费劳役。吴家沟人的日子,过得挺有滋味。
每日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逍遥自在。
如今来了土 改 工作 队,听说要重新分配土地,吴家沟人听了,心里就发毛。都觉着对自己会有些许不利,心里就对工 作 队有些情绪。
除了一些孩子,爱看热闹,跑到街上,围观工 作 队的人在街上张贴各种纸条。纸条上写着各种颜色的字。大人们,一般是不跟工 作 队的人说话的。
令吴家沟人没想到的是,这群看上去还有些稚嫩的年轻人,身上却有一股子韧劲,没有被吴家沟人的疏淡难住。见吴家沟人不愿跟他们接触,他们就主动走进吴家沟的村民家中,探访摸底,了解情况。
这种方法很见成效,不过十天,吴家沟的情况,工 作 队就了解得差不多了。
三号中午,工 作 队的一个年轻人,来到老三家里。
见老三正在哄孩子们睡午觉,年轻人说,“我们队长请你去一趟。”
说完,转身回去了。
老三把宝安放到炕上,起身下地,正要问那年轻人,他们队长找他,有什么事?可那年轻人,这会儿已经出去了。
老三心里挺纳闷,心想这些年,自打戒了大烟,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工 作 队这会儿找他干什么?会不会是他当初打老婆,点儿背,老婆摔死的事,让工 作 队知道啦?
一想到这事,老三浑身冒出冷汗。
仔细一想,又觉着不对。这事,当初自己除了告诉大哥大嫂,别人谁都不知道,工 作 队怎么会知道呢?
再说这事,当初确实点儿背,只踢了一脚,老婆往外跑时,脚底没根,就摔倒了。当时这事瞒得挺好,连小鼻子警察都不知道,工 作 队怎么会知道呢?
一个疑点被否定,老三又想起别的事。
会不会是前些年,小鼻子刚逃跑时,自个儿大烟瘾上来,到四斜子家去淘弄大烟,没得把,和一群大烟鬼,拿石头砸了四斜子家的窗户,这事让工 作 队知道了?
估计也不是,那天他是往四斜子家里扔了石头,不过也就扔了一块。他正要接着往院里扔砖头时,让二哥给叫住了,就跟着二哥回家了。
要是真的追究这事,顶多他也只能算个从犯,算不上主犯,工 作 队为什么会单单找他呢?估计也不是为了这事。
那会是因为什么呢?老三接着往下想。
会不会是为自己收养了小鼻子孩子的事呢?估计也不是,宝安这事,只有二哥二嫂,大哥大嫂知道。二哥要是把这事告诉了工 作 队,那他也脱不了干系。大哥大嫂更不会去告诉。
再说了,就算工 作 队知道宝安是小鼻子孩子,那又会怎么样?毕竟是个吃粑粑的孩子,过时巴节了,还会为一个粑粑孩子过不去?要真是那样,只要他一口咬定,说这孩子是在道边捡的,工 作 队又能把这孩子怎么样?
几点疑心没捋明白,见工 作 队的年轻人出了院。
老三赶紧到上屋跟大嫂说了声,求大嫂帮着照看孩子,说工 作 队的人要找他。
不待大嫂问明原因,转身出门去了。
老三紧走两步,追上工 作 队的年轻人,问道,“兄弟,倷队长找我,什么事?”
那年轻人见老三追上来问,一脸懵懂,晃了晃头,说,“不知道。去了,你就知道啦。”
见这年轻人不说,老三心里就鼓槌乱敲,只得闭上嘴巴,跟在后面,到了工 作 队的驻地。
年轻人在门外喊了声“报告!”就听里面传来一声“进来!”
跟着,年轻人就把老三领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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