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老三已让到家里的村民,闹腾得脑瓜老大,一见这两家人又来了,那脑袋瓜立时就像要炸了。
吴德牛和吴德真,都和老海怪平辈儿,年岁比老海怪小,老三得叫他们叔。吴德牛在家排行老二,老三叫他二叔,吴德真在家排行老五,老三叫他五叔。
人面上,老三不好扔脸子,却也不敢十分兜揽,不待他们开口,赶紧拿话堵住他们的嘴,“二叔,倷家和德真五叔家的事,小鼻子在时,就开始折腾了。
“我小时候,就听大人说过,当年吴老保官和大白话、大明白爷儿俩,都去劝过倷。倷两家的官司,也打了几十年了,归起也没打出个头绪。
“倷两家结的疙瘩,看来真是不大好解开。我呢,虽说眼面前,共 产党往头上加了几顶官帽子,其实讲起来,还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官,顶多就是个替人跑腿儿的差事。倷两家这么难办的事,我一个小辈儿的愣头青,哪里能理顺得了?
“我看还是这么办吧,二叔,倷两家还是到乡里去吧,找乡里的领导说说。那些大领导们有水平,有见识,备不住,能把倷两家的疙瘩给解开。”
一通好话,把两家人的嘴堵得严严实实,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老三的这种小聪明,一时能糊弄过吴家沟人,哪能挡住乡领导的眼睛?
果然,不出两天,乡领导就把他找去了,劈头一通训斥。
骂他耍滑头,拈轻怕重,没有担当,遇事绕道走,不能把村里出现的问题就地消化,反手推给上级,增加上级的负担,对党极不负责任,一点奉献精神都没有。
老三挨了训,心里委屈,想把这两家的情况解释清楚。
不料乡领导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反倒拿大话压他,说共 产党人连死都不怕,还怕这点困难吗?
这会儿,老三才体味到,敢情自己这头上顶着的官职,竟是个受夹板气的差事,心里生出老大不高兴。
想想早年吴保官爷儿俩,天天给小鼻子当差,那也不是白当的,起码每年的地税是免的,其它的好处还不算。
如今轮到自己给 共 产党当差,这地税的事儿,竟连提都不提了,年年照旧上缴。
丁点儿好处没捞着,各种乱头事,还时不时地找上门来,闹得他天天不得安生。无薪而多劳,上 边还三不动拿大话来训你,给你讲什么无私奉献。
慢慢的,老三的心就凉了下来,对村里的事,也不十分上心了。凡事只要不是上边催得紧,老三便不主动招揽。
秋天里,朝 鲜战 争爆发。
上边通知老三去乡里开会。会上,乡领导宣讲了上 边的文 件,解释了打这场战 争的目的和意义,要求各村积极响应国 家号召,动员起来,抗 美援 朝,保家卫国,支援前线。
老三回到村里,也不走家串户了,只在更房墙外,张贴了一张布告,把上 级的要求写了出来,大致有两条:一,征 兵。二,募 捐。各家各户,有钱捐钱,有粮捐粮。
这两件事,要在吴家沟落实,还真难为了老三。
吴家沟老辈人,传下一句格言: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和平时期尚难,更何兵荒马乱的年月?
至于那第二条,这就更难了。吴家沟人,平日把钱财看得比命都金贵,这如今要他们白白把钱粮拿出去捐了,这不等于要了他们的命?
半个月过去,吴家沟一兵未征,一分钱没捐。
老三又让乡里喊去了。
刚一露脸,又被乡长一通臭骂。说他思想落后,对党的政 策认识不足,工作不努力,没能提高吴家沟村民的政 治思 想觉悟。
乡长说,人家别的村,都成班成排的往前线输送兵源,吴家沟却连一个兵都没征到;别的村,都捐来了成车的粮食,成箱的大洋,吴家沟可倒好,连一粒米、一分钱都没捐来。
甚至连部 队来领 兵的首 长,都觉得纳闷,怀疑你们吴家沟,现在解 放了没有?
老三挨了一通训斥,垂头丧气地回到吴家沟,又把前几天张贴过的告示,重新誊写了一遍,贴了出来。
晚上趁着孩子睡下,老三悄声出去,开始走街串户,劝说村里适龄青年报名参军;哀求富足的人家,捐点钱粮。
几天过去了,一点成效都没有。
直到第三天晚上,吴小保官到家里来,老三心里才多少透了点亮。
吴小保官父子两代,都给小鼻子当差。受家庭熏染,为人极圆滑,从不在村里仗势欺人,说话和气,也不伤人。
常年在外面跑社会,见识自然要比吴家沟人多。吴小保官父子早就看出,靠种地,发不了大财,便不在土地上留心,家里只种三十多亩地。有了钱,就拿到外面放贷,吃高利息。
工 作队进村时,原本想拿他当典型,在村里开展阶 级斗 争教育。
不曾想,察访了一段时间,在吴小保官身上,确实查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便在斗 争大会上,草草批了批,这事就过去了。当时,工 作队给他定的罪名,是历 史 反革 命。
后来,吴小保官私下暗访,才知道,对他这类人,上边是有政 策的。
政 策里规定,小鼻子在时当过屯长,如无大的罪行,民怨不是太大,经过批评教育,只要他们能认清过去犯过的错误,并有悔改表现,便不再追究。
想想自己早年在吴家沟,也真的没犯下什么大的罪过,吴小保官便对工 作队给自己定的历 史反 革命这顶帽子,有些疑惑。
只是鉴于自己的特殊身份,工 作队在时,他也没敢露面探询。
如今工 作队走了,老三执掌了吴家沟,吴小保官就有了打听打听的想法。
另外,吴小保官也看出了,眼下,家里要是没个替 共 产党干事的人,在村里,还真的吃不开。
恰好听说村里征 兵遇上的难处,吴小保官就有了让大儿子吴宝和去当兵的想法。
这年月,只要家里有个替 共 产党干事的人,在村里就展样。
常年在官场混,吴小保官练出一身察颜观色的本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平日跟人说话,语气不急不躁,声调不高不低,哪怕是牙外的话,从吴小保官的嘴里说出,也会让人感到是贴己掏心窝的。
眼下吴家沟人,见到老三,一般也都会感声“书记”“主任”“村长”什么的。可那种喊声,听了,明显叫人觉得生硬,不习惯。谦卑中,总感觉还带有那么点儿不驯服。
可这话,如今从吴小保官嘴里说出,老三听了,感觉明显就不一样了。那是一种叫人心悦诚服的称呼,仿佛他已把这话说了多少年了,让人听了,顺耳,舒坦。
老三见吴小保官来了,急忙往屋里让。
吴小保官年龄比老三大,和老三同辈,平日在村里见了,老三得叫他哥。
只是前阵子,工 作队在这里,把人际关系弄挺紧张,工 作队又把他定为历 史反 革命,以后在村里见了,老三就只好回避,不再喊他哥。
今儿个,眼见吴小保官找到家里来了,老三也不好再避讳了,只得硬着头皮往屋里让,嘴里问道,“哥,什么事?”
“那什么,吴书记,哥这两天,可叫俺家宝和给挤怼毁啦。你看哥嘴唇上这火泡,都是叫宝和那熊给气的!”
吴小保官边说,边指着嘴唇让老三看。
老三扫了一眼,看他嘴唇上,还真起了两个火泡,问道,“宝和怎么惹着你啦?哥,我看宝和那孩子,平日不挺熨贴的吗?”
“嗨,说起来,也不能全怪孩子。要怪,只怪哥的命不好呀。”吴小保官叹气道,“你说哥这命,真是背透了。这你也知道,吴书记,小鼻子在时,早年是俺爹当差,给小鼻子跑腿儿。
“这给小鼻子跑腿儿,算个什么好差事呀?不过是个两头儿受气的苦差事罢了。上挤下压,还得挨骂,好干吗?俺家倷大爷,也是见识短,图着年年能省几亩地税,就揽下这么个应生。
“后来,倷大爷老了,干不动啦。会上叫倷大爷在村里选个人补缺儿。那会儿,咱吴家沟,但凡有点章程的,谁看得上这个差事呀?没法呀,倷大爷叫我兜揽下这个差事。
“说心里话,那会儿,我哪想当这个差呀?真的不爱干。可倷大爷在会上跑了多年,和会上的人也熟,人家给咱脸,叫咱物色个人,俺家倷大爷哪好不给面子呀?实在没办法呀,不得已,倷大爷才叫我顶上。
“天地良心,吴书记,咱都是本家的,你凭心说,哥给小鼻子跑腿这些年,干过一件对不住咱吴家沟乡邻的事没有?真的没有。
“可工 作队来啦,硬生生给哥按上一顶历 史反 革命的帽子。哥已是土埋半截的人啦,这顶帽子,对哥来说,也算不了什么,只是苦了俺家你那几个侄子侄女啦。”
说到这里,吴小保官眼角挤出两点泪,接着说,“俺家老大,宝和那孩子,吴书记,你是看着长大的,多好的孩子呀?
“早年公学堂毕业,考上了亚东商务专科学校。眼瞅着要毕业啦,谁料想?这小鼻子跑啦,苏联人来啦,学校黄了,就这么不清不白地回来啦。
“这孩子脑筋不笨,知道个轻重大小。回家来后,见工 作队进村了,他也有心向工 作队靠拢,村学校复课那会儿,他就想到学校去教书。
“可人家工 作队,不拿正眼看咱呀,压根就不理他那个茬儿。孩子心里就挺上火。
“前阵子,城里招公职人员,他去考,也考上了。就是政审时,因为我的原因,孩子又没录上。回到家里,就朝我抱怨。
“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吗?当时我也没给他好的。我说,早年给小鼻子跑腿的差事,是你想干就干得上的?还是你不想干就能不干的?这不全在点儿上吗?
“我说,你要是不信,就去问问倷三叔,你问,倷三叔眼下这个‘书记’,这个‘村长’,这个‘主任’,是不是倷三叔想当就能当的?
“倷三叔眼下要是不想干啦,是不是就能不干?叫我吓唬了一顿,宝和那熊儿,总算消停下来。
“没想刚消停了几天,这两天又跟我叽咕上啦,嚷嚷着要去当兵。怕政 审不过关,这不,叫我来问问吴书记。”
吴小保官话里带话,说了一大堆,老三算是听明白了。
吴小保官的话里,统共有三层意思。
这头一层,吴小保官说得挺隐晦,话里话外,就是暗示老三,不管什么‘书记’也好,‘主任’也罢,还是什么‘村长’。这种兵头将尾的底层小头头,充其量,也就是个给人打小旗儿,跑腿的角色,掀不起什么大浪。
所以呀,平日你得悠着点,别太嘚瑟了,小心把自己的路走绝了。
这第二层的意思呢,就是告诉老三,你这个书记、村长、主任,不过是运气好,正好踩到点儿上了,并不是你有什么大的本事,非你不可的。
这第三层的意思呢,才是吴小保官今天来找老三的真实用意。那就是,我这个历 史反 革命的帽子,可是你给我戴上了。我倒没什么,反正土埋半截子的人了,可你断了我家孩子前程,这事你得好好思量思量。
老三是个透灵人,这点意思哪能听不出来?不待吴小保官把话说完,赶紧撇清道,“哥,你是不知道呢。当初工 作队在时,划分成份这事,是和我商量过的。可把你定成历 史反 革命这事,还真就没跟我商量过。
“我也是开大会那天,才听杜队长在会上宣布的。当时我还愣了呢。后来一寻思,人家是上 级派来的,掌管着这事,大概也有人家的道理。事后也就没过问这事。
“刚刚经你提起,我也觉得,这么大的事,该不会是杜队长一句话,就能定的,指定得有个说法。
“乡政府那里,指定也得有备案。赶明儿个,我到乡里去问问,看看像你这种情况,上 边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政策?
“另外,宝和当 兵的事,我一遍也给问问。共 产党有句话,叫做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 治表现。在宝和当兵这事上,我看这句话还管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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