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队并不打算离开吴家沟。他们觉着,吴家沟问题,并没彻底解决。会计,副队长,并不能代表吴家沟,应该还有大鱼,没有挖出来。
一连多天,工作队在村里发动群众,挖大鱼。
提到大鱼,吴家沟人心里都明白,这大鱼指的是谁。只是苦于不掌握实据,当工作队向他们了解情况时,也敢信口乱说。
大驴子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工作队要干什么,心里委屈得厉害,甚至打算撂挑子。
一些平时想有进步的吴家沟人,也从工作队的态度上,看出了机会。这阵子,这些人瞪着眼珠子,支起耳朵,探听各路消息,等待时机的到来。
一天傍晚收工,大驴子来到队委会,见老三还没回家,坐下点上一袋烟,跟老三闲唠。不经意间,大驴子把肚里的委屈道了出来,透露出自己的想法。
“你想撂挑子?”老三问。
“嗯,我想这两天,瞅空到公社去一趟,把这事说一下。”大驴子说。
“这八成不行。”老三摇头说。
“怎么不行啦?”大驴子闷声说,“干不干,是我的自由,我说了算!有什么不行的?”
老三见大驴子上来倔劲儿,知道他刚才说的,不是随便说说的气话,便放低了声音,开导说,“你想呀,工作队这会儿,正在捉大鱼。你正巧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撂挑子,别人会怎么想呀?
”依我看,你要是真的没有事,就让他们折腾去呗。反正你在这个位子上,他们又能把你怎么样?
“反过来,你要是在这个节内眼上撂了挑子,那就不好说啦。在开会时,你没听他们说吗?这四清运动,是要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来进行呢。
“你当村长,时间也不短了。这些年,经历的运动也不少。你也应该清楚,无论什么事,只要一上纲上线,那就不好把握了。
“你敢保咱吴家沟,眼下就没有人,天天惦记你这个位子?一旦你退了下来,那些想上去的人,会不会趁着这个机会,往你身上扣屎盆子?那扣屎盆子的事,还需要有什么真凭实据吗?”
一通开导,说得大驴子心里发冷,有些后怕。又闷了一会儿,问,“三哥,照你的意思,我现在还不能撂挑子?”
“不能撂,”老三说,“你要是真的不想干啦,也不是这个节骨眼儿上。等过了这阵风声,再说。”
“那就过阵子再说吧。”大驴子说着,站起身来,就要回家。
临走,又说,“三哥,队里眼下没有会计,我想让宝安接这个活儿。”
“宝安?”老三望着大驴子,显得有些为难。
其实能当生产队的会计,在农村,也算是一个体面的活儿。只是老三心里合计,一旦宝安当上了会计,往后每年家里,就要少收不少粮食。
家里要是没有宝安往家里搁外弄的粮食,照老大宝平的吃法,年年缺粮,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转念又想,那也不能单单为了家里不缺粮,就耽误了宝安的前程呀。你总不能让儿子在生产队,放一辈子牛吧?
老三合计了一会儿,说,“我想有机会,让他到小学去当个老师。”
“嗨,当个孩子王,有什么出息?”大驴子说,“就让他干吧,三哥。我看宝安这孩子,稳当,懂事,当会计,保准行。”
老三寻思了一会,说,“中,那就让他试试吧。”
说完,老三也起身,二人锁上门,一块儿回家了。
大驴子虽说没撂挑子,对生产队的事,却不再像往常那样上心了。遇事能躲就躲,有时,书记康德贵来找他商量事,他只说一句,“你看着办吧。”
就把这事推给康德贵了。
康德贵当了多年的甩手当家,这会儿,才真正成了吴家沟的一把手。
人一有了权,少不得就想着往自己家里多捞些好处。何况当初康德贵积极向组织靠拢时,就是奔着好处来的。
早年只是顾忌自己是外来户,在吴家沟没有根基,凡事才收敛,遇事让大驴子在前面顶着。
眼下大驴子闹情绪,不爱理事了,有事都让他书记一人做主,康德贵心里就萌生了一些想法。
入了伏,学校放暑假了。从学校毕业,没考上学的学生,也跟着回到了村里。
正好这时,村里的供销社,缺了一编职。
早先供销的老王,家里住在镇上,天天要骑着自行车到吴家沟上班,来回上下班,不方便,跟上边提了多少次了。逢年过节,又买了礼品,打点了各路神仙。上边就打算把老王调回镇上。
公销社的领导,找康德贵商量,想让康德贵在吴家沟,找一个守家在地的人,顶上这个位置。
这供销社的售货员,可是吃商品粮,拿公家钱的铁饭碗。干上了,就等于跳出农村,成了公家的人。这可是吴家沟人做梦都想的美事。
康德贵打算,让自己刚从学校毕业的三儿子顶上。
碰巧这事,让三寡妇得到了风声。三寡妇的小女儿桂香,正巧也在夏天毕了业,也没考上学,回到了村里。
三寡妇的大女儿,前些年已经出了门子,嫁到外村。老二老三,学习挺好,先后考上了中专,毕业眼瞅不能回来了。这老四桂香,学业一般,没考上学,毕业后只能回村。
三寡妇听说供销社有个名额,就觉得,这名额是给她家老四准备的,便有了想法。
三寡妇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空口白牙去求人,指定不行。就买了一瓶酒,夜里趁人不备,来到康德贵家。
康德贵一见这架势,猜出三寡妇的来意,心里顿生不悦。心想这三寡妇,太不识好歹,明知我要安排自家老三到供销社,她却偏偏横插一杠子,撬窝儿来了。便挡着三寡妇,不想让她进门。
康德贵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对三寡妇说,“老三家的,你这是干什么?赶快把酒拿走,有事你到队委会找我说。
”眼下都什么时候啦?你还敢来这一套!你这不诚心要害我吗?这要是让四清工作队知道啦,我到哪里能说得清?”
三寡妇也猜透了康德贵的心思,心想这会儿要是真的退出去了,她家桂香的事,可真的就吹灯拔蜡了。便强笑着,硬往屋里挤,不肯退出。
只是听康德贵提起四清工作队,三寡妇才抹下脸来,贼目鼠眼地望着康德贵,低声说,“康书记,你还别说,咱屯里,真有一些人嘴贱。
”也不知是谁,到工作队那里去撮 豁 你呢。说你去年,在咱队里的猪场,捉走两头猪崽,至今还没给钱呢。
“前两天,工作队的人,来找我核实。我当时就翻了脸,跟他们说,哪有的事呀?我们康书记,两袖清风,这当书记多少年啦?谁见他为自个儿捞过一丁点儿好处啦?去撮豁的人,也不怕闪了舌头。
“你猜怎么着?康书记,听我这么一说呀,工作队的人,起身就走了。临走,还叫我不要到外面去张扬,说这样,会对你不好呢。”
三寡妇说完,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
三寡妇这话,真假先不说,反正是戳到了康德贵的疼处。只好放缓脸色,让三寡妇进屋。接着就跟三寡妇诉起苦来。又说了一阵子闲话,收下酒,才打发三寡妇出门。
一周后,三寡妇的小女儿桂香,就到供销社上班了。
说是要捉大鱼,一段时间过去,还没捉到什么大鱼,工作队的人,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明显感到吴家沟人,眼里流露出对他们的不屑。工作队焦躁起来,加大了走访的力度。
一天,一个工作队员误闯进果园。
自打小铁蛋刑满释放,大驴子安排他常年住在果园看守。工作队的人进来时,看到屋里凌乱不堪,散发出浓烈的陈腐气味,便知此人过往必是受苦之人,心里放下戒备,跟小铁蛋交起心来。
在吴家沟,小铁蛋的仇人,自然是吴家。
吴家三兄弟,个个都让他恨得切齿。更要命的是,他越恨,这吴家三兄弟,就越过得好。这就让小铁蛋越气得不行。
毕竟是劳改释放的 强 奸犯,又是外来户,吴家沟人平日,也很少搭理他。如今见工作队的人来跟他交心,小铁蛋激动得不行,几乎不需鼓动启发,便把一肚子的气,统统倒了出来。
“革 命 革 命,革个鸡 巴命!归 起这吴家沟,还是地富的天下。别的先不讲,你就说那三胖子吧,大恶霸地主的儿子。后来,大恶霸死了,儿子们分家另过了。那会儿,他也分得一百多亩地呢。
“他爹死了,没人管他了,他抽上大烟,喝上大酒,见 天吃香的,喝辣的,把家败光了。末了,土改时,竟划成个雇农,妈了个巴子,比我这个完全彻底的贫苦人的成份,还好。老子才是个贫农呢。
“他可倒好,土改后,又是当官,又是当将,又是入党,混得比我还好呢。
“再看他大哥,事变那会儿,家里三百多亩地呢。按说划成个地主,也绰绰有余。可人家兄弟打腰呀,土改时,也不知怎么舞弄的,那小子只划成富农。归起入了社,也干上好活儿了,当了饲养员,比我这个贫农还受重用呢。
“你再看他们家的的二瘸子,又奸又坏的东西。入了社,见天磨豆腐,自个儿磨,自个儿卖,那个账,纯是一笔糊涂账。
“你想想,豆腐那种东西,老点嫩点,豆腐包细点粗点,全在良心上,稍使点手段,一道豆腐多出个十斤八斤,你根本看不出来。这一天十斤八斤,一年下来,可不是个小数目。
“这一眨眼,他都干几年啦?捞了多少好处呀?倷工作组查过了吗?
”前些日子,山后王家屯有人从果园边过,跟我闲唠,他说,那二瘸子,眼下做的豆腐,嫩得都快割不成型啦,你想想,他多黑呀?”
工作队到底挖出了大线索,立马就要出手。
第二天早起,二瘸子赶着驴车,正要出村去卖豆腐,工作队的人拦住了他。
“怎么回事?”二瘸子情知不是什么好事,脸上却强装出笑脸,问道。
“把车赶到仓库去。”工作队的人说。
“那是为什么?”二瘸子问,“时候耽搁了,豆腐上午卖不完,下午就不好卖啦。”
“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哪那么多废话?”工作队的人板着脸说。
二瘸子一时懵瞪,不知工作队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好把驴车赶到仓库门口。
停下驴车。工作队让仓库保管员把秤搬出,给驴车上的豆腐过了秤。
二瘸子这回明白了,工作队这是要捉他这条大鱼呀。一时心里有点乱,腿微微开始发抖,觉得倒霉的事,正向他扑来,血压跟着就升高了。
毕竟干了半辈子的买卖,这么多年,什么样的风浪也见过?片刻慌乱过后,二瘸子马上调整了心态,开始琢磨如何应付工作队的盘问。
何况眼下在吴家沟,他二瘸子正是展样儿的时候,三个孩子也都争气,给他们两口子脸上争了不少光。
二瘸子家三个丫头,比老大老三家的孩子都早两年上学。学业也都不错,大丫头毕业时,考上了师范学校,如今已经毕业,在城里教书。
二丫头考的是财会专科学校,马上也快毕业了。
三丫头最有出息,考的是军队医学院,入学即入伍,二瘸子家,眼下还是军属呢。
有了这样的家庭背景,二瘸子还有什么好怕的?
讲真,这些年给队里卖豆腐,你要说他一点不贪,那就不是他二瘸子啦。
早年给家里管账,便是自个儿亲爹、亲兄弟,他都敢下手,如今给集体干,你想让他干干净净地,一点不沾,那他还能叫二瘸子吗?
何况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天经地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呢。
再者说,豆腐这东西,本身就是个水头货,能多能少,全凭良心,干好了,一天涨个几斤称,都是个小意思。
当初上赶子要干这营生,那会儿,二瘸子就想到了这一点。这些年,说实话,二瘸子可没少私吞。
要不,三两粮 时,凭什么别人都饿得浮肿,他们家人,却从无饥饿感。甚到三两粮过去了,他们家的孩子,竟不知三两粮到底有多么可怕。
那还不是二瘸子舍得花高价,从黑市上买回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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