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一年,东海之乱彻底平定,天下初现四海升平之象。
在天祥十三年春,曾经的魏国,如今的南疆上报,南疆王病重,一众巫医束手无策,言明只能再为其延寿三个月。
在临近南疆的天水城酒楼里,食客络绎不绝,听口音,看穿着服饰,其中还不乏有些南疆人。
大堂角落里,坐着一大一小两人,若非被楼梯旁的柱子挡了,定是要被人盯着瞧了。
男子看着不过弱冠之年,一身暗色长衫,面似冠玉,风姿翩然,正执着筷子给身边童女夹菜。
女童一脸怅然,拨弄着碗中饭食,却久久不曾下咽。
“好好用饭,明日便要入南疆地界了,再行两日,就能抵达王城了。”
男子轻声劝食,话音却十分轻灵悦耳。
女童咬了咬下唇,听话张口扒了两口饭,咽下后仰头问道。
“娘,外太公真的会死吗?”
南疆王将死之说传开之后,仍身在东海的玲珑与邱瑾瑜接到了夏泓澈的密信。
夏泓澈信上所说之意,是怕南疆归顺时间不长,且路途遥远,老魏王之死恐再引发什么祸乱。
玲珑虽不能原谅魏王,但却知道不疑与外太公之间情谊深厚,南疆此时也需得要圣女出面稳住大局,是以玲珑最终还是决定带着不疑回一趟南疆。
海寇虽除,但东海的海防还需建设巩固,邱瑾瑜暂且脱不开身,事后还需回京复命,便没随母子二人同去。
这一路只带了一众月苗护卫,快马加鞭,也不知不疑是太过劳累,还是对死亡的未知而恐惧,亦或是即将初次面对与亲人分离的悲切,一向活泼灵动的不疑,变得有些沉默寡言,郁郁寡欢。
玲珑放下筷子,耐心解释。
“娘带你去看过潮涨潮落,人之一生亦是如此,有起自然有落。”
“浪花由无到有,由小至大,每一朵都有独一无二的形状,翻涌至不同的高度,最终渐渐沉没,汇入滚滚前行的后浪之中。”
“外太公的浪潮,已经经历过了你我现在正在经历的阶段,不疑渐渐长大,外太公自然会老去故去,这便是生命的传承规律。”
不疑沉思了片刻又问:“那不疑不再长大了,是不是外太公就不会死了?”
玲珑摸了摸不疑的脑袋。
“生生之谓易,万物规律如此,哪会为一人而更改呢。”
“我们能做的,便是在与亲近之人生命交叠的年月里,不留遗憾。”
不疑闻言久久不语,似乎真的听懂了玲珑说的略有些晦涩的道理。
抵达王都之后,得知现今魏宫之中是由世子掌权,便是玲珑血缘上的大舅舅。
老魏王子女众多,玲珑与这位世子此前从未见过,这次前来并非奉旨,做的也是男装打扮,并没有与其认亲的打算。
世子接见母子二人,面对与南疆王品阶相同的崇凌王时,也是颇为倨傲,但却不敢在不疑面前造次,毕竟在南疆圣女的地位足可与王上比肩。
世子如今还没得以承袭南疆王之位,对着三尺多高的不疑毕恭毕敬,不疑说要带崇凌王会见老魏王,世子也不敢阻挠。
“父王一日的大半都在昏睡,醒了也只能勉强喝些汤水,说不出话的。”
玲珑见着躺在榻上的老魏王的一瞬,不自觉的揪起了眉心。
从前只当“形容枯槁”这词是夸大,如今却当真信了,原来人真的能如同一根枯枝一般,即便活着,却看不出一丝生机。
他干瘪的皮肤贴在骨头上,人瘦得已经脱了相,若非还能瞧出些微弱的起伏,当真会叫人觉着面前的是具尸首。
不疑起初被吓着了,不过他到底是聪慧胆大远超同龄孩童,硬是撑着架子遣退了众人,才小心翼翼的把手搭上了榻边,喊了声外太公。
老魏王竟在这一声小心翼翼的呼唤之后渐渐睁开了眼睛,涣散的目光聚了好一阵,才落到了不疑身上,他脸上的褶皱渐渐堆在了一处,笑得虚弱却真切。
“孤的阿兰朵回来了……”
老魏王唤的是不疑身为圣女的名字,当年他亲自叩拜祭天,令大祭司细细占卜测算,取了这个寓意着幸运,逢凶便可化吉的名字。
听见熟悉的呼唤,不疑扁了扁嘴,揪着被子一角呜咽着哭了起来。
祖孙两个轻声说着话,玲珑也不欲打扰他们,转身候在一旁。
良久之后,不疑走过来扯了扯玲珑衣襟说道。
“娘,你去同外太公说说话吧,每次我从中原回来,他都会问我许久你过得如何,方才他又问你了。”
不疑聪颖,自然知道娘亲与外太公之间有些嫌隙,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些恳求与讨好的意味,似是很怕玲珑拒绝。
玲珑走近榻边,老魏王合上的双眼再度费力的掀起,看了看玲珑那双酷似魏后的黑眸,又艰难的喘息了两声,才用干哑的嗓音唤道。
“阿瑜,是阿瑜吗?”
玲珑见他眼中光彩已几乎散尽,也猜到他应是已近弥留,神智有些不清楚了。
“阿瑜早在七年前就死在昭阳了。”
玲珑淡淡的一句话,却叫老魏王浑浊的眼中霎时滚出两行泪。
他大张着嘴,满面沟壑层叠,似是十分痛苦。
“阿瑜,父王对不住你,害了你一生,又害得凌儿流离数年……”
“阿瑜,父王食言了。你七岁生辰,父王明明应承过你,要让孤的小阿瑜年年岁岁欢愉若当时。”
“阿瑜啊……”
老魏王嘴里喃喃唤着魏后的闺名,渐渐没了气息。
他死后,南疆各寨都遣了族长前来吊唁,顺便拜见圣女,接着又是朝廷派礼部官员前来,致了夏泓澈亲题的悼词,主持了南疆王的继任大典。
玲珑与不疑一连忙了数日,有不疑坐镇,各族各寨对新王也足够恭敬。
朝廷的官员还趁这机会公布了欲在南疆各处广开学堂一事。
此事也是之前玲珑提出的,南疆闭塞的根本缘由,便是因着人不识文,不明理,若要南疆与中原往后真正融合,便得把南疆思想上的落后先解决了。
有圣女的支持,那些顽固的老族长也不再与朝廷作对了,其中有个泥古不化的,被不疑阿爷长阿爷短的劝了两句,也肯乖乖听话了。
这一日过了许多礼节,又说了许多话,送老魏王灵位时不疑还哭了好一会儿,晚间回到寝殿洗了把脸就沉沉睡去了。
待到不疑睡熟,玲珑才独自走出去,一跃上了屋顶。
在屋顶坐了一会儿,心中憋闷却并没得到缓解,玲珑随手在伸展到她头顶的树枝上折了片叶子,衔于唇间吹起了调子。
她就只会吹那么一首,是在与邱瑾瑜分离的那几年间练熟的,只是她在音律方面实在没什么天分,吹出的音仍然十分生硬,并不连贯。
失着神无意的一个音一个音的吹着,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曲调突然变得宛转悠扬。
玲珑后知后觉的眨了眨眼睛,拿下了嘴边的叶片,循着叶笛声望去,才见着洒落一片银白月色的院子正中,站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玲珑蓦地睁大了眼,眼底的惆怅瞬间被惊喜所覆,起身一跃,踏碎了一片琉璃瓦,落向了那人怀里。
邱瑾瑜勾起嘴角,扬手扔了叶片,探出双臂迎向了玲珑。
粗厚的手掌握着纤腰,脚下转了几个圈,稳稳的半举着她站定。
夫妻二人对视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月色静谧得像在两人眼底交映、流淌,良久,玲珑才柔声说道。
“我方才还在想着,若是此刻你在我身旁就好了,接着你便出现了。”
邱瑾瑜闻言笑了,紧了紧搂在她腰上臀下的两臂,双眼灼灼的盯着玲珑说道。
“你可还记得我曾说过,若你某日想哭了,我便抱着你,陪着你,你的喜乐有我,哀怒更不能少了我。”
玲珑闻言眼角立时便红了,低下头抵住了他的前额,哽咽着嗓音道。
“瑾瑜,我是恨他的,可是他死了,我心里还是难受。”
邱瑾瑜抱着玲珑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任她倚在自己怀里,手掌在她脑后轻轻抚动。
从前他或许觉着玲珑冷静沉着,情绪鲜少外露,对人对事似乎总是在计较利弊得失。
后来得知她自小生在水深火热之中,日日如履薄冰,便是亲兄弟姐妹亦不敢交往过甚,邱瑾瑜才慢慢明白,正因如此,她才格外重情。
“珑儿,与我说说吧,从前的事。”
因着知晓她对魏后一事一直耿耿于怀,邱瑾瑜从没问起过,今夜是他第一次开口,问及玲珑的过去。
玲珑顿了一会儿,邱瑾瑜还当她仍然不愿彻底敞开心扉,有些失落之时,听她缓缓开了口。
“你我圆房那夜,在婚书上瞧见了你的名字,我就忽而觉着与你亲近了不少。”
“因着我母后的闺名中,也有个瑜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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