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这个梦里待的更久一些。
在我的想象当中,在梦中睡着就是醒来的前兆,所以我一直强打精神。
直到竹屋中的最后一丝光线被吞没,烛火亮了起来,暖橘色的火光幽幽晃动在我们之间。
只要熬过这个夜晚,到了明天就是喻轻舟和那个叫黎念的少年的婚礼,到了那个时候,应该就能见到师姐了吧。
原本以为那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梦里的时间与现实中的流动并不相同。
有时黑夜和白天不过在眨眼之间。
但我趴在几案上看了许久的烟雾,从最初的兴致盎然,到百无聊赖,最后将视线移到屋子中唯一的光源之上,盯着那跳动的烛火,渐渐地不由自主地泛起了困意。
“不行不行,如果就这么睡过去的话,岂不是……”
岂不是错过了一个难得的机会,等到下一次再想梦见一样的梦境,也不知道会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
……那也太可惜了。
就算知道这其实不过是一个梦,可是大概也只有在梦中,我才有可能有机会见到师姐。
好像有听见女子提起过,喻轻舟幼时常常跟在她的身后,映雪师姐、映雪师姐这样地声声唤她,也不知是不是我想的这两个字。
只是在听见对方说起这段往事时,脑中第一个浮现的就是这个。
——就是不知道师姐究竟姓什么?
不过就算是一无所知,我还是直觉像师姐这样的美人,姓氏一定也很好听。
问对面的男子的话,应该就会有答案吧。既然他这么讨厌喻轻舟,至少应该知晓与后者关系匪浅的师姐的名讳,正所谓知己知彼……
我正要开口询问,突然想起来另一件事情。
话说回来,眼前的男子叫什么来着?
我单知道他的身份是国师,并且不知为何和这个国家的君王——也就是那名眉眼阴郁的蓝衣少年、还有后者即将成婚的对象之间,存在着一些错综复杂的敌对关系。
——对了,就连那个少年的名字,我都已经知道了。
黎念,明明和黎宵一个姓氏,长得却和兰公子有六七分的相像。也不知是纯粹的偶然,还是什么别的缘故,造成了这样的巧合。
总而言之,无论是出于礼貌,还是纯粹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向男子询问了他的名字。
“你问我的名字么?”男子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作出一个有些伤脑筋的表情,“怎么办,过去这么久,有些想不起来了。”
顿了顿,男子看向我的眼神中忽然闪过一丝亮光,像是有了主意。
“不如这样——”他说,“你来帮我起个名字如何?”
闻言,我当即愣在了原地,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你让我……给你……起名字?!”
“不错,正是如此。”男子淡定地点头,丝毫没有被我惊讶的样子所影响。
“所谓名字不就是用来被叫的么?”他有理有据道,“在这里,会想要使用名字来称呼我的人大概也只有你了,恰好我又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倒不如由你决定,之后叫着也顺口些?”
“开、开玩笑的吧……”
我实在是无法置信,因为太荒谬了。突然让一个陌生人给自己起名字这种事情,离谱到让我开始怀疑这是否真的是我自己的梦境。
“千真万确。”男子一字一句道,大概是看出我的混乱,他冲着这边安抚似的笑了笑,“别紧张,也不要有什么负担。一个名字而已。”
一个名字而已么……
在心底重复这句话的瞬间,脑海中好像有什么一闪而过。
心脏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去。
有那么一瞬间,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腿部,竟然传来了无法言喻的痛楚。那是……遭受剧烈外力冲击时,残留在记忆中的痛觉。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若非是仍在狂跳不止的心脏。
恐怕还会以为那是一种错觉。
“你还好么?”男子关切地问道。
“没、没什么。”我默默咽下心头那种古怪的感觉。
“可是,你的样子都有些变淡了。”
听到男子说这话,我才有些警觉。他说我的样子变淡了,是不是意味着,我留在这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其实,按照做梦的一般规律,刚才那一下,我就应该猛然从梦中惊醒才对。
但是我没有,只是相应的,我在男子眼中的模样还是有了变化。
“这是不是说明,我快要醒了?”我有些不安地询问男子。
“可能吧。”男子闲闲地摊了一下手,“我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一回生两回熟,正好可以验证一下。等到下次有经验了,自然就知道了。”
听到对方说下次,我不禁脱口而出:“你说下次是——”
男子竖起食指放在自己的唇边,冲我眨了一下眼睛:“这个么,天机不可泄露,只要天时地利人和,总还会有再次相见的日子。”
闻言,我忍不住小声泛起了嘀咕:“……听起来怎么好像那些神叨叨的骗子会说的话。”
男子弯起一双漂亮的眸子,笑得坦然又愉悦:“谁能保证,我就不是呢?”
习惯了对方的说话方式之后,我也不再像之前那么惊讶。
我同样看着他,认真回答道:“你不是。”
于是,这次露出讶异表情的人变成了他。
“……为什么?”男子看着我,脸上的笑意似乎变浅一些,衬得那双狭长的眼眸愈发幽深。
我的想法很简单:“你不是国师吗?能担任这么厉害的职务的人,怎么可能是骗子?除非这上下整个朝廷的官员还有国君,不是瞎子就是傻子。”
这次,我话音未落,面前的男子便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细微抖动着肩膀,伏在案上,笑得几乎直不起身子。
我有些发懵,也有些发窘。
我对国家大事一无所知,若是说出什么蠢话来,倒也没什么稀奇。
可看见对方笑成那样,还是有些浑身不自在。
早知道就不说了……
我说:“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听到我的声音,男子缓缓止住笑,然后看着我轻轻摇了摇头:“没有那种事情,我会笑是因为觉得你说的实在太有道理了。”
其实我还有一句没有说完,既然他是这个世界中我所遇见的第一个能看见我的人,光是这一点,已经很与众不同了。
“那么,已经想好了吗?”男子忽然问道。
“什么?”
“当然是给我起的名字呀。”
他不说,我都已经忘了还有这茬儿。
看着男子重新恢复平静的脸,我空荡的脑子里再次浮现出兰公子的面庞。
“兰……”
男子幽幽吐出一个字,恰好是我心中所想。
——这个人果然又看见了我的心声。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索性顺水推舟:“兰这个字你喜欢吗?”
“喜欢。”
男子几乎是立刻作出了回应:“你喜欢我就喜欢。”
……又来了。
又是这种让人无法理解的话语。
可是,看兰的样子又像是真心觉得还不错,我终于还是放下心来,不再纠结于此。
“兰,你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不会觉得害怕吗?”我问。
想着在天亮之前找点事情做,分散一下注意力。
“习惯了。”兰回答,像是不甚在意的样子。
我有些好奇:“也不会觉得孤单吗?”
这次,兰停顿了片刻,才轻声答道:“从前会,但是现在不了。”
男子面上的笑容收敛,幽深的瞳眸中难得闪过一种像是落寞的情绪,他看着我,目光穿过我所在的地方看向屋外的漆黑夜色。
我愈发好奇,又觉得继续追问下去,似乎不太礼貌。
像是感觉到我的欲言又止,兰忽然开口,眸子幽幽地调转回来,重新落在我的身上。
“不问问我为什么?”他说。
我想了想才道:“那你愿意告诉我吗?”
“当然。”兰笑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他说,其实人不是一开始就会感觉到孤单的。
总要先感觉到热闹,才会在热闹散场的时候浮现冷清的感觉。
他从前就是习惯了一个人,也从没有过什么特别的感觉。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他的生命当中,像是麻雀般叽叽喳喳在耳边闹个不停。起初,他觉得吵闹。可是碍于对方的身份,又不得不忍耐。
再后来,渐渐地,他习惯了一天中每当特定的时候,就会有一个人提着新鲜采摘的香花和点心而来。那人带着暗室中所没有的朝气和阳光,在他的耳边不知疲倦地说着白日里发生的新鲜事情。
哪边的坡子的花树开了,哪边林子的果树结果了。风从一边的山坡吹来,吹得镜子般的湖面掀起层层的涟漪。一条肥美的鱼儿跃出水面,来不及落回去,又被盘旋低飞的猎鹰一爪子抓了去,带去高空不见了踪影。
都是这样细碎却生动的画面。
那个人讲的时候,他不做任何附和,讲完了也不做一句评价。只是默默吃完了对方带来的点心,又把带着露水气息的花朵放进瓶中。
在那之前,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的一生该如何度过。
但在那之后,他想,往后余生若是皆可如此,倒也算是不错。
可忽然有一天,他等的那个人来晚了。
而在那之前,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等。
那个人终于姗姗来迟,依旧带着点心,却忘了带花。
那还是许多年来的头一次,对方讲起了花鸟树木之外的东西——那是一个从外头来的人。
自外间而来的青年,拥有着此间男子所没有的温润笑容和疏朗气质。
【就像是那些话本子里的仙人,书上不是都说仙人是隐居在云雾飘渺的高山之上的吗?听阿爹说,小道长就是从好高好高的一座山上来的,而且山间的积雪终年不化,白茫茫的一片,可漂亮了。】
对方兴致勃勃地向他描述着那位外来的小道长如何如何特别,如何如何可爱。
他却望着瓶中有些萎靡的花朵出了神。
终于他打断对方,问:【明天可以带些新的花过来吗?】
对方顿了一下,睁着漂亮的大眼睛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一朵花怎么会有自己口中的小道长来得重要。
——可惜,在他看来刚好相反。
他一点都不喜欢那个未曾谋面的什么小道长。更是因为后者害他没有收到当天的鲜花,当时就在心里默默记恨上了。
不过,他没有直接说出来。
因为他不忍心看那个人失望的面庞。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不想失去对方带来的花和点心……也许还有每天两个人彼此相处的这短短时光。
果不其然,第二天,那个人准时带着点心来了,也带来了他喜欢的花。
只是有些东西还是不一样了,像是几乎占据了所有话题的小道长。
像是那人提起那个什么小道长时,眼角眉梢害羞带怯的笑。
对方从前从不这样。
他想,这个什么所谓的小道长莫不是什么妖魔幻化而成的妖道,专门蛊惑人心的那种。
他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想法,还多亏了那个人带来的话本子。
饶是他不喜欢,后者也会不厌其烦地跟他讲述其中的故事。
但现在只剩下了——小道长、小道长、小道长……小道长长,小道长短的,实在是叫人厌烦。
他想,如果能把那个什么小道长杀了,一切是不是就能回归正轨?
他觉得,有试一试的必要,可惜,还没等他采取行动,突然发生了一件轰动全族的大事——一直受到专门供奉,代代相传至此的秘宝不翼而飞了。
与此同时,消失不见的还有那个外来的青年。
什么仙风玉骨的小道长,原来不过是个图谋不轨盗取宝物的无耻贼人。
所有人都这样说着,现任族长更是在一夜之间老了不知多少岁。
而从那之后,那个人很久都没有出现。
最后一次送来的鲜花在暗室中无声无息地枯萎,掉在地上,在他的眼前碎成了粉末。
他知道对方不会再来了。
就像他知道对方其实才是那个真正盗取秘宝的人。
“当然,那个什么小道长也并不无辜,因为那个人盗取秘宝的目的就是将东西当做信物送给这位心上人。”兰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就不往下说了。
我不禁追问:“后来呢?”
“后来呀。”兰伸手拨弄了一下角落里的烛火,跳动的火光落在他苍白的侧脸,白色的烛泪倏忽滴落,“都死了。”
“都……死了?”
“嗯,失去秘宝后不久,一支外来的军队气势汹汹地冲破禁制闯了进来。整个族中,除了我之外的人没有一个活到现在。”
“……”
兰若无其事地说着令人心惊地话语,转头看到我惊骇到不知所措的模样,居然轻轻地笑了。
“哦对了,差点忘了说了。”他缓缓补充一句,“那支军队刚好姓黎。而当初那个携秘宝不告而别的青年,好巧不巧恰恰就姓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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