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黎宵是下定决心去死的。
在那张脸上,除却窒息的痛苦,和强行挤出的微笑,还有……彻底的解脱。
……所以我想,黎宵是心甘情愿死在自己母亲手中的。
我既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在这三个人的面前更算得上是完全的外人,可是……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少年死去而什么都不做……
这是我绝对无法忍受的!
可就在这时候,一只手按住了我的肩膀,将正要冲出去竭尽所能阻止这一切的我牢牢禁锢在原地。
“嘘,稍安勿躁。”
低低的温和的嗓音。
——是黎锦织!
这个眼睁睁看着自己妻子发疯、看着儿子被扼住咽喉,而始终一言不发,保持沉默的男子,却在此时展现出异常敏捷的身手。
“你做什么要拦我?!”
凡事要讲个轻重缓急,眼看着人都要死了,我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的了,几乎是出离愤怒地朝着事不关己的男子喊出了声。
只可惜,我的嗓子干哑的厉害,那一点破碎的呼喊完全没有打搅到正在发疯的黎母。
“小孩子就是这样。”黎锦织啧了一声。
随即,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突然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不仅如此,从头到脚更是除了一双眼睛之外,无法再动一下。
这是……
“瞧瞧,多么难得一见的感人画面,作为观众的我们更应该心怀感激,安安静静地看下去才对,不是么?”
黎锦织慢条斯理地说道,完全无视我此刻急怒交加的心情。甚至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闲聊起来。
“之前大家都觉得宵儿属意的是兰家那小子,我就不那么觉得。你知道为什么吗?”
“……”
我此刻有口难言,自然无法回答。
而黎锦织似乎也并不在意我的回应,自顾自地往下说着。
“因为宵儿从小就怕我,又讨厌被管束。所以,兰云止对他来说,亦师亦友,却又绝对不是能够作为恋人对待的存在。”
“……”
我不知道黎锦织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我只是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那对母子——黎宵的面色已经隐隐有些发紫,脖子上青筋暴起,看起来十分骇人。
我绝望地看着。
甚至希望可以提早结束这一切。
恍惚间,眼前看到的画面和耳中听到的声音,都开始变得模糊。
意识消失前的一刻,我看见有人倒了下去——
枇杷……枇杷?
女子熟悉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
——是娘亲!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暗青色的天光漏进室内,勉强照出床边的一小块地方。
娘亲就坐在那里,略微低下头,用一双关切的眸子慈爱地注视着我。
见状,我几乎是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
“娘,你怎么会在这里啊?”我惊喜地问道。
“傻孩子,这是在说什么胡话呢。”
娘亲说着嗔怪地点了一下我的额头,笑语嫣然道:“这里是我们家,你娘不在这儿,还能去哪儿?”
……家?
听到这话,我不由地环顾四周,果不其然,眼前灰扑扑的砖瓦,屋子里的陈旧的桌椅摆设都是记忆中熟悉的家的样子。
可是……总像是有些哪里不对劲。
“一声不吭地,又在想些什么呢?”
娘亲轻柔的话音传来。
我略略回过神,忽然注意到不知从灶间传来的咕嘟嘟的声响。
还有,弥散在空气中的淡淡香气……
那是——
“娘,厨房里是在煮什么东西吗?”我望着灶间方向有些疑惑地问道。
娘亲听见我这么问,像是轻微地愣了一下,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露出一个讪讪的笑:“瞧娘这记性。”
娘亲一面说着,一面从床上起身,嘴里还不住地嘟囔着:“净跟你说话,都忘了锅里还煮着东西。”
我瞧着娘亲掀开布帘走出去,看着那道瘦削的背影被倏忽吞没在帘幕后头的黑暗之中,内心升起莫名的不安感觉。
……现在是什么时候?周遭为什么这么安静?
我这么想着,忍不住翻身坐起来,下了床,踩着有些发凉的地面,一步步走到窗边。
一把推开虚掩的木窗,探头朝外看去。
不大的小院子之中,同样充斥着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苍青的天幕低垂下来,将入眼所见的一切都笼上一层暗色。
除此之外,院中的景物到和记忆中的无甚分别。
一口土井,一个青石板垒起来的台子,一些随意堆放在角落里的农具,还有角落里那一棵矮矮的枇杷树。
我于是收回视线。
又等了一会儿,但是没有看到有村里的其他人从院门前经过,别说人了,就连猫狗都没见到一只。
……这也太奇怪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时辰,但现在应该白天,又不是太阳炽烈的午后,对于这个依靠农耕生活的小村来说,这样的宁静实在是有些不寻常。
还有说着要去灶间看一眼的娘亲,怎么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也就是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门口的布帘一动,忽然就从外头掀开了。
娘亲熟悉的脸孔出现在帘子投下的阴影中,冲我微微地笑着。
我忍不住用力眨了眨自己的眼睛,大概是刚才盯着空空的院子看了太久的缘故,总觉得娘亲的脸竟也和外头的天色一般,微微地泛着一层青气。
“怎么?眼睛里进东西了?”
娘亲口中问着,已经放下门帘走了进来。
我摇头,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娘,爹去哪儿了,怎么都没看见他。”
“你爹他……出远门了。”娘亲平静地回答,一边走到靠墙的矮柜上弯腰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我这才注意到,娘亲手里还端着一只托盘。
从我的角度,看不到碗里盛着的东西,却能闻到一股新奇的香味。
“好香啊……”
我不禁吸着鼻子在口中喃喃。
听我这样说,娘亲略显憔悴的脸上那笑也越发的真切起来。
“馋了吧,你呀这一病,都好些天没有正经吃过东西了,这是娘专门煮了,给你补身子的。好了,回去躺着吧,这才刚好些,又不知道安分了,回头再病一次有你受的。”
我听到娘亲专门给我煮了好吃的,心里顿时一高兴,顿时将先前的疑问抛到了脑后,乖乖地回到床上。
娘亲也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在床边坐下。
我看见被白色雾气模糊的娘亲的面容,心里莫名抽痛了一下。
总觉得,好像……已经许久不曾见到过了。
“好端端的,怎么还哭了?”
娘亲坐在床畔爱怜地注视着我,伸出一只手轻轻擦拭我的面颊,她的手指粗粝生着凸起的茧痕,尽管如此,我仍是觉得这抚摸熨帖无比。
“我……我也不知道,娘,我好像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我说。
“什么梦?”娘亲看着我笑问。
我张了张嘴,想要将梦中的离奇经历和盘托出,对上那温柔的笑脸,却不由地顿住了。
“算了,也不是什么特别有意思的梦,而且,那梦太过于漫长,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垂着头嗫嚅着道。
有些不敢抬头看娘亲的眼睛。
这番话半真半假。
虽然不是全部记得,但,有一件事情我记得尤为真切,那就是……那就是在我的那个梦里,娘亲她早就已经死了。
那种难过的感觉太过真实,我有些害怕,那也许不仅仅只是个梦而已。
不然,看着眼前的女子,我的心里会升起这般怀念且悲伤的情绪呢?
……忘了是谁在灯下曾给我讲过人死后,鬼魂遗忘自己已死的事实回到亲人身边的故事。
那个鬼魂完全失去了死亡当时的记忆,感觉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之后回到家里,可向来和自己关系密切的至亲,一个个都对自己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冷淡态度。
鬼魂很伤心。
一度怀疑自己是做错了什么,可是没有人能够告诉他。
尤其是日子一天天过去,看着出门对着外人笑脸相迎,回到家里却对自己视若无睹的妻子,鬼魂感到嫉妒的简直要发疯。
知道一年以后的清明时节,他随着妻子一起来到祖坟所在的山中。
看到那多出的新坟上刻着自己的名字,又从妻子的饱含思念的倾诉中知道了自己早已死去的事实。
这时,忽然听见妻子惊喜地大叫自己的名字。
原来这么长时间以来,鬼魂自以为的饱受家人冷落,其实都只是因为后者看不见已经变成鬼的自己。
而今,在隆起的新坟之前,在想起自己如何死去的那一刻,他终于作为鬼魂被看见。
鬼魂看着杏眼圆睁泪流满面地望着自己的妻子,早就死去的心里只感到无尽的悲伤和怅惘,鬼魂伸出手,想要拥抱这个世界他曾经最爱的这个人。
却在妻子扑向自己的瞬间化作了一缕青烟,消散在天地之间。
“所谓人鬼殊途,世间的法则如此。”
梦里那个温和的嗓音继续娓娓道来:“其实若是那鬼魂不去探究,一辈子想不起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就此陪伴在所爱之人的身旁,直到对方寿终正寝的那一天,也不是不可能的。可惜了……”
可惜吗?
我似乎这样回问过那个讲故事的人。
像个影子般不被看到,无法被听见,甚至无法在所爱之人最需要的时候给予一个最最简单的拥抱,这样的存在着,难道不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畏惧吗?
我想,如果我是那个鬼魂,我是情愿在知悉真相后烟消云散的,至少还能真正的再见一面,当面和所爱之人告别,让对方继续属于自己的人生。
这样岂非更加的干脆?
但那个声音却说,如果是从那个未亡人的角度去看呢?
——如果你是那个失去了至亲至爱的人,你也能抛出这样斩钉截铁的回答吗?
后来,梦中的我是如何回答的,那人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
但,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到令人心碎的面孔,我想,我不可能会作出第二种选择。
思绪流转间,娘亲已经舀起一勺香喷喷的热汤放在唇边轻吹起来。
她知道我怕烫,所以幼时每每喂我吃东西,总是要特意凉上一凉,或者像现在这样,一下一下地轻吹,完全不嫌麻烦。
我说:“娘,您别费劲了,枇杷不饿,把东西放在旁边晾一会儿,待会儿再吃也是可以的。”
可娘亲却只是摆了摆手,笑着回答说:“这肉汤还是得趁热喝,荤腥之类的,放冷了腻了,就不好吃了。”
原本是在平常不过的话,我却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是肉汤?”
“嗯。娘问了大夫,你现在就是营养的东西吃得太少,身子弱,才总是生病,总是好不起来。不然,你小的时候多健康,能跑能跳的,还爱往高的地方爬。”
“……”
“胆子那么大,也不怕从上头掉下来摔到自己。也就是你娘,眼里瞧着心里止不住地一阵阵的心慌害怕。”
娘亲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自顾自说得饶有趣味,却没注意到我此时内心的惊骇与讶异。
不对——
我为什么不记得娘亲说的那些。
难道,我不是天生恐高吗?
难道不是因为我天生迟钝总是不招人喜欢,所以才总是一个人坐在小院里望着角落的枇杷树发呆吗?
我的脑子里被疑惑塞满。
目光虚浮地落在那碗热腾腾的汤上。
乳白色的汤体之中零星洒落着翠绿的葱花,闻起来浓香扑鼻。更不用说,漂浮在其中炖得酥烂肉片,看起来是那么的肥瘦均匀,纹理漂亮。
“快趁热吃吧?”娘亲依旧端着碗在一旁柔声催促着。
我嗅着鼻端诱人的肉香,却忍不住颤抖了声音。
“娘。”
“嗯?”
娘亲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外头天光似乎是又亮了一些,映照在那张青白的脸孔之上,依旧看不出一丝的血色。
我突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了。
记忆中,我所见到的娘亲脸上总是蒙着一层土色。
一直到我亲手为她盖上最后一捧黄土。
像这样白皙到几乎透出青色经络的皮肤,饶是前些年口粮还没有那么吃紧的年月,娘亲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更不用说,近两年地里荒得厉害,十天半个月都不见得能吃上一顿大米饭。
……那么,这肉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想起了过分安静的村落,空无一人的院子,以及突然消失不见的爹。
喉咙口突然感到一阵阵地紧缩。
直到现在,我才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我确实不饿。
而且也一点不像是因病躺了许久的样子。
我强忍着心中的不安,和胃里涌起的不适,出声问道:“我爹他……真的是出远门去了吗?”
——长久的静默。
娘亲没有说话。
在等待答案的时间里,我后知后觉地嗅到了另一种味道。
那是藏在肉汤浓香之下的隐隐血腥味,甜腻到教人心头发慌。
眼前的场景突然发生变化,黑暗蓦地蔓延开来,垂着头一言不发的女子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旧衣裳突然晕开大片的血迹。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变化,眼睁睁看着记忆中的娘亲被一名穿着红色衣衫陌生女子所取代。
从长长衣袍下伸出的尖尖十指忽然勒紧了我的脖子。
我的呼吸一窒,疼痛的泪水上涌,视野很快变得模糊。
我在那模糊的视线之中看见了两张脸——我的娘亲,还有那个红衣女人。
两张脸孔交错着出现,很快再也分不清彼此。
我开始分不清勒住我脖子的人究竟是谁,而我又是谁?
是那个抱着膝盖在院子里发呆的孩子,是那个牵着某个人的手慢慢走过寂静长街的小小少年,亦或是奔跑间轻快跃上高墙的幼童。
心脏憋闷的厉害,像是要随时冲破桎梏,破开血肉冲出胸膛。
而我也在这种痛苦的挣扎中猛地惊醒了过来……
只是,没等我从噩梦的余韵中缓过神,近在咫尺的一张大脸先是吓了我一跳。
我惊呼一声,掀起了被子,连同趴在被面上的那个家伙一起。
只听得咚的一声重物滚落地面的敦实声响。
接着便从床底的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道不满的低低呜咽。
“喵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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