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
不知从何处传来遥遥的鼓声,将枇杷从黑暗中唤醒。
他毫不防备地睁开眼睛,立刻就被闪进眼睛里的耀眼阳光狠刺了一下。
下意识地伸手遮挡在眼前,小小的手掌五指并拢,瞧着大小分明属于小孩子的……
——小孩子?
枇杷微微一怔,转头打量四周。
俨然是一个破败的篱笆小院,一口小小的水井,几间低矮的土屋,墙体已经开裂,爬满了一道道蜈蚣般狰狞的裂痕。
枇杷顺着那裂痕往上看去,只见原本铺在上头用作房檐的茅草垫子破了许多洞,没有及时修补。
于是上方的天空,便直接从那大大小小的破洞中漏了进来。
赤阳如火,到处蒸腾着令人窒息的灼灼暑气。
没有一丝风,空气就像是凝固了一般,将汗液尽数封在身体里面。
热度无法顺着汗液排出,人就更加憋闷得难受。
枇杷缓缓呼吸了几次,还是一样的胸口发闷,昏沉的大脑却是清醒了一些。
枇杷想起这是他自己的家,他家的小院,他出生长大的地方。
——只不过,他的记忆中似乎并没有存在过这样一个酷暑。
所以,这究竟是……是梦……还是别的什么?
枇杷不解,慢慢地扶着台阶站起来,一瘸一拐地绕着屋里屋外还有小院四周转了一圈,没看见一个人。
倒是先把自己热得够呛。
嘴巴和喉咙也都干得厉害。
枇杷舔了舔嘴唇,没等唾液滋润,干裂的唇缝间就先一步涌出黏腻的铁锈味儿,沾在舌头上弥漫开淡淡的咸。
是血。
枇杷顿了顿,又瘸着腿走到记忆中家里存放水缸的地方。
揭开盖子探头下去,没闻到水的味道,倒是腾起一股干燥的灰尘味儿。
应该是许久没有往里头存过水了。
枇杷随即想起之前在院子里看到的场景。
院中龟裂的土地,井边断掉的绳索,还有角落里枯死的枇杷树……
奇怪……
太奇怪了……
——这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呢?
正在枇杷疑惑间,忽然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的吱嘎声响。
有人在门口?!
思及此处,枇杷的心不由地往上提了提,然后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也说不清这心头是期待多一些,还是害怕多一些。
深吸一口气,他蓦地回头。
敞开的厨房门口却只是一片空荡荡的,并没有看见任何人。
可是,他刚才分明听见了的,门扇吱嘎摇动的声音……莫非是风吹的?
枇杷这么猜测着,却没有感到任何一丝空气的流动。
没有风,也没有人,这门莫非是鬼上身了?
枇杷心中纳闷,脑子里闪过古怪的念头。
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诞。
然而下一刻,忽然感到什么东西冷不丁地碰了一下他的小腿,长长的,毛绒绒的……像是个活物!
枇杷吓了一跳,一时没有稳住身子,一屁股坐在了水缸旁边,好在同样是泥土地,这么坐个屁股蹲儿倒也不是很疼。
只是伴随着这么一摔,腿边那个毛绒绒的东西竟然直接跳起来扑到了枇杷的身上。将原本坐在地上的孩童直接撞得又向后仰了仰,脑袋直接磕在了水缸上。
“嘶——”
枇杷吃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时间脑袋晕得厉害,大概是这副身子本来就虚弱,加上这么一摔一碰自然是有些受不住的。
正当枇杷扶着脑袋缓气的工夫,面颊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触感,有些湿,有些凉,还有些说不出来的颗粒感……感觉上,就像是有条粗糙的小舌头在他的脸上舔来舔去的。
枇杷瞪大眼睛,低头小心看向踩在自己肚子上的东西。
竟然是……一只猫?
一只白色的绿眼睛的猫。
枇杷愣了一下,禁不住随口而出:“汤、汤圆……”
话音刚落,眼前的猫就像是听懂了一般,眨了眨眼睛,然后用脑袋蹭了蹭枇杷的下巴颏。
被对方用脑袋蹭过的地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热,而是留下了和刚才类似的微凉触感。
在这闷热缺水的酷暑,这样的感觉几乎是沁人心脾的。
但是枇杷随即就反应过来,眼前的这只猫并不可能是汤圆——毕竟,自己这么大的时候,汤圆绝对还没有出生呢。
而且,若是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这只猫远比汤圆瘦小。模样干巴巴的,像是没吃饱饭的样子,后背的骨头突起,就连肚子下面也……
枇杷还想再继续往下摸,之前一直乖巧地待在原地任由抚摸的白猫突然后退一步,注视着孩童的碧色眼眸中忽地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有些惊愕,有些戒备的模样。
看得枇杷不由得莞尔。
他像是丝毫不觉得在一只猫的眼睛里,看到这么人性化的情绪有什么奇怪的。
——也许因为从刚才开始的所见所闻,到如今已是见怪不怪。
又或者因为,这是枇杷在这里见到的除自己以外的第一个活物,不由地不感到亲切。
再想到白猫身上令人舒适的微凉触感,枇杷心中一动,抬手朝对方招了招。
“过来。”
猫没有动,仍旧站在原地静静地打量着这边。
这猫长得太瘦,小头小脸的,衬得那双碧玉色的猫眼尤其突出。
枇杷不知道对方是在看些什么,只是见白猫一直不肯过来,想了想,又试探着唤了一声汤圆。
果然,话音刚落,就见白猫的两只耳朵尖忽然动了动。
“汤圆……”
枇杷又轻轻唤了一声,一边放低身体姿态朝朝猫咪走过去,这样一来,脚踝处的压力就明显增加了。
熟悉的疼痛袭来,让他几乎有些身形不稳。
好在这一次,白猫没有再后退,甚至迎着枇杷的方向往前走了两步。
一直等到走到了跟前,枇杷才伸手,轻轻地在猫的脑袋上摸了两把,对方这次没有躲避。
“原来,你真的叫汤圆啊。”枇杷不由地感叹了一句。
也不知那白猫是听懂了没有,枇杷总觉得对方的眼中似乎是闪过了一丝不屑。
那眼神总让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一只猫给鄙视了……
“知道吗,其实我也有一只和你差不多的猫,白毛绿眼睛,也叫汤圆。刚才看见你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它。还以为你就是——”
话音未落,枇杷伸出抚摸猫头的手一下就被咬住了。
枇杷心头一跳,却发现那牙齿只是捻着手指边缘的一圈虚衔着,并没有刺进皮肉里头,这才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再看那双炯炯望着自己的碧玉眼瞳。
他忍不住暗暗吃惊,在心里感慨这猫难不成还真是成了精了。
“你……难道是因为刚才的话生气了?”枇杷试探着问。
白猫眨了眨眼,虽然没有要松口的意思,但施加在指节的压力似乎变轻了些。
枇杷于是再接再厉地试探道:“你不喜欢和别的小猫用一样的名字?”
闻言,白猫很轻地甩了甩尾巴,似乎是在等待对方的下文。
“那我给你起个新名字?”
枇杷提议,见对方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这才继续往下说道:“元宵,我叫你元宵好不好?”
一只猫自然说不出是好还是不好。
但从对方松开牙齿的举动来看,还是比较满意的。
到这时,枇杷也算完全确定下来,眼前这猫是个听得懂人话的。
他看了眼自己的手指,除了两枚小小的齿痕,什么都没留下,连油皮都没有破一点。
“你看到其他人去哪儿了吗?”枇杷蹲下身子询问元宵。
若是换了平时,怕是要被人当做说疯话的怪胎。
可是,现在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怕元宵不明白,枇杷还指了指自己。
见此,元宵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转身,然后几步窜到了门口,轻轻一跃便跳过了门槛。
枇杷还以为元宵要跑走。
却见元宵稳稳落在了门外,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扭过小脑袋朝屋里的枇杷瞧了又瞧。
枇杷突然明白过来,对方这是在等自己呢。
于是当即迈步跟了上去。
枇杷跟着元宵,一路走出小院,又走过无人的泥巴小路,村子里的景象逐渐铺开在眼前,看起来熟悉又陌生。
总觉得眼前的村子好像比记忆中还要来得荒芜和破落。
而且,沿路走来,真就一个大活人都没有碰上。
就好像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全部都在一夕之间消失了一般。
——难道是约定好一起搬走的?
枇杷在心里胡乱猜测着,其实一点头绪都没有。
因为在他的记忆中……在他的记忆中……
枇杷忽然站住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并不能记起来。
或者说,有关这一段的记忆是暧昧不清的。
彼此冲突画面在眼前交错浮现——
一时是站在渡口处行色匆匆的妇人,她的手里捧着尚未成熟的青涩果实,风尘仆仆的脸上写满了对自己的不舍;
一时又是面朝上躺在土坑中一动不动的妇人,看样子早已死去,捏不紧的手里放着枇杷卖身得来的几枚铜钱,扬起的尘土落下,死者的脸便随之掩埋在了黄土之下……
如果只是这样,枇杷自然分得清,前者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后者才是残酷的事实。
可并非这样,因为他分明还看见了——
烈日之下,被绳索捆绑着四肢,架在高台上神情疲倦且麻木的妇人。
台子像是竹子搭起来的,表面糊着红红绿绿的彩纸,还在上头写满了枇杷看不懂的潦草字符。
台子的下方是乌压压的人头攒动,人声喧哗着,如同一场热闹非凡的集市。
枇杷一眼就认出,台子上被捆住手脚动弹不得的妇人正是自己的娘亲,而那些叽叽喳喳吵吵嚷嚷的人群,正是由村子里的其他人组成的。
村口的杨二伯和他家的细丫头,隔壁的李叔李婶还有他们的儿子,村长,村里念经的先生……
好多好多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却无一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他们簇拥在台子下方,同样的面黄肌瘦,同样的喜气洋洋,一双双深深窈陷进眼窝眼珠子里同时闪烁着兴奋而激动的光芒,仿佛即将有什么天大的喜事降临到这片土地之上。
完全不曾理会,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一个活生生的人正被吊着,遭受着烈日曝晒的酷刑,脸色灰败,唇色惨白,眼看着已经是奄奄一息,随时都可能死去……
下一个画面,是村子里的男人一个个走到台子边,轮流从地上捡起石子、泥块之类的东西,胡乱朝高台上投掷的画面。
那些人好像在进行一项神圣的比赛一般,一个个抡圆了胳膊,毫无保留地朝着毫无反抗之力的妇人砸出手中的东西。
每扔出一次,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或大或小的叫声。
扔得越高越准,获得呼声越高,反之声音越小。若是扔得偏了,没有能够砸到人,也可能收获到众人的嘘声。
每个得到欢呼声的人就好像得胜归来的英雄一般回到自己的家人身边,脸上的掩饰不住的得意自豪。
而得了倒彩的人则极为愤愤不平——由于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再不情愿也只好灰溜溜去,临走前还不忘朝着台上狠狠啐上一口发泄心中的不满。
这场浩浩荡荡的投掷仪式一直热火朝天地进行着。
那些没能亲身参与到其中的女人孩子们也笑着闹着,拍着手叫着好。
她们一边像是对待英雄般的高高兴兴簇拥着家里的男人们,一边用冷漠的眼神扫过高台上的妇人,神情中满是鄙夷不屑,也许还有止不住地幸灾乐祸。
最后的最后,是如蛇群般顺着彩纸和符文攀援而上的橘色火舌,女人痛苦地悲泣逐渐淹没在村民喧嚷的欢呼声和竹台燃烧的噼啪声中……
极度的割裂感让枇杷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弯着腰干呕起来。
可是他的肚子里早就是空空如也,甚至因为口渴,连苦水都没能吐出来一点。想吐吐不出来的感觉甚至比呕吐本身更加令人难受。
枇杷缓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止住腹部的痉挛。
余光瞥见一直走在前头的元宵,不知何时已经折返回来,此刻正在近前忧心忡忡地瞧着他。
仿佛在用眼神询问,还能坚持么?
当然也可能是枇杷过分解读了。
无论如何,枇杷还是摇了摇头,冲着小家伙安慰似的说了声:“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比起刚才所看见的,自己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问题是,他的脑海中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那些……
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又或者,那才是被掩埋的真实。
陷入极度混乱的头脑中忽然冒出一道声音:【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为什么不去山上看看呢?】
枇杷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被带到了当年亲手埋葬娘亲的那片山坡之下。
如果自己刚才没有因为一时的头脑混乱突然停下脚步,这会儿可能已经走到半山腰了吧?
想到这里,他不由地看向引自己至此的元宵。
对上那双碧色猫眼的同时,头脑中的那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去看看吧,那里会有你一直想要的真相,如果你能够下定决心的话。】
至于是下定什么决心,对方没有明言。
但枇杷已经明白了,要想获得掩埋在坟墓中的真相,恐怕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挖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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