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发自心底地恐惧着那些神像,却又完全不能将视线从那上面移开。
就好像是本能拒绝将自身被动地暴露于危险之中,他也同样无法忍受将后背留给那些目光。
——没错,是那些。
尽管被供奉起来的神像面部看起来只长着两只眼睛,可枇杷就是感觉到落在身上的实际上远不止两道目光。
最可怕的是,除了他之外的人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件事情。
村子里所有其他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好像沉浸在了拜神的欢腾气氛中。
他们说说笑笑,他们吵吵闹闹,他们中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极为雷同的亢奋表情。
显示着此刻,每个人都全然投入并且陶醉在这欢乐喜庆的氛围中。
——只有枇杷一个没有产生这种情绪上的感染。
因此,也只有他一个显得彻底格格不入。
小小的孩童艰难地行走在熙攘的人群中,一边迎着上方神像投来的深切凝视,一面感受着周遭仿佛疯了般没完没了的嬉笑打闹之声,只觉得耳朵疼痛地快要炸裂开来。
枇杷原本不想来的,可是元宵不见了。
能够想到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了,可是仍旧一无所获。
正在枇杷一筹莫展之际,远远地听到了操办祭典的热闹声响。
他于是突然想到,元宵是不是被祭典上食物的味道吸引,所以跑去觅食了呢?
往年,枇杷从没参加过村里的拜神仪式。
因为娘亲不喜欢,加上枇杷自己也不是很爱凑热闹。
原本仪式是村子里每户都要参加的,但是因为枇杷他爹说情的缘故,村长格外开恩,让他们家里只要出一个人去帮忙就好。
枇杷还记得村长来家里说起这事时的场景。
老头儿一边熟练地将收到的红纸包塞进衣服里,一边拍着枇杷他爹的肩膀笑呵呵道:“叔体谅你的不容易,爹娘没得早,现在家里也就一个婆娘一个小子,你又是疼老婆的,这些呐就当是孝敬给上头那位的。”
顿了顿,又压低些声音颇为语重心长地说:“也不是叔有意要说你,趁年轻还是得多要几个,就这么一个小子,万一到时候就被选上了……”
“叔,您是村长,是这个村子里顶德高望重的。您为我好的我也明白。可她的身子怕是受不住了,生这个的时候就大出血,要是再来一次,指不定人就没了。我当时也答应她了,就要这一个。”
男人的语气诚恳,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见到男人这副冥顽不灵的样子,老头儿不再自讨没趣。收起脸上的笑,重新摆上一村之长的架势。
“行吧,早知道你小子就是个一根筋的玩意儿。不过话我摆在这里,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可别怪我这当叔叔的不讲情面,村里的规矩,不是我说网开一面就可以网开一面的。”
老头儿说着,意味深长地丢下一句你自己想想吧,便推门出了堂屋。
原本一直在门边儿偷听里头讲话的枇杷,听见动静立刻又坐回到自己的小板凳上,低着头装作专心致志搓麻绳的样子。
本以为村长出了屋子会径自离开。
没想到老头儿拐着弯就往枇杷的身边来了。
嗅到那股子混合着烟酒味道的刺鼻体臭正逐渐逼近,枇杷不由地慌乱地屏住了呼吸,心想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老头儿在枇杷身旁站了会儿,倒是没有提偷听的事情。而是一个劲儿地拿两只眯缝眼上下打量着枇杷。
枇杷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跟脸上脖子上都有蚂蚁在爬似的。
枇杷在心里疯狂祈祷着老头儿赶紧离开,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村长是这个村子里最有威望有权力的人,是连他爹都轻易得罪不得的,更何况枇杷这么一个小孩子。
“枇杷,你是叫枇杷是吧?”
老头儿慢腾腾的话音在脑袋后头响起,声音里有种令人不快的黏稠和刻意:“人家都说你娘是个犟的,犟种又生了不会说话的傻子,那个傻子是你么?”
一股热意一下子从心窝冲到了脑门儿。
枇杷一瞬间感到了强烈的冒犯。
他可以忍受自己被叫做傻子,却极其厌恶别人说起娘亲的任何不好,尤其还是以这样一种故作亲切的轻佻口吻。
让枇杷恨不得直接将手里的麻绳用力甩在对方脸上。看对方还怎么笑得出来,怎么再拿他们娘俩取乐……
想象是美好的,可现实毕竟摆在那里。
枇杷对双方的实力差距有着清楚的认知。
且不论自己一个瘦小的孩童,对上村长这个体型的成年人其实并不占优势。
就算真的被他得了手,也只是报了这一时的痛快,付出的却是得罪村长这样的代价。他们家本就人口单薄不占优势,当真如此,以后在村里的日子恐怕只会更加艰难。
算了……
枇杷对自己说,假装没有听见,忍忍也就过去了。
只要可以和娘亲平安无事地活下去,就当一个他们口中的傻子又如何?
可是,枇杷没有想到下一刻,村长竟是直接将手伸过来搭在了他的肩头。
状似长辈对小孩子的亲昵触碰,却暗暗捻动粗大的指节,在连接脖子和肩膀的那块软肉处反复摩挲着。
粗重难听的呼吸声伴随着浊臭的气味从身后一齐笼罩过来,几乎让人作呕。
枇杷难以形容那一刻的感觉,要说的话,就是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直到一声枇杷响起,方才将孩童从这种白日梦魇般的僵硬状态中唤醒过来。
枇杷猛地回过神,忙不得地从小板凳上直直站起来,循声望去却见他爹不知何时已经从屋里出来了。
正站在小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瞧着这边:“你娘之前交代的,院子后头菜地里地杂草拔了没?”
枇杷听见他爹这样问道,茫然地摇了摇头,然后眼见着对方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那还不快去?!”
突然的一声呵斥吓得枇杷一激灵,不等对方再说什么,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然后一路小跑着脚步仓皇地奔向了后院的菜地。
隐约还能听见他爹在身后恨铁不成钢地数落,像是什么光吃不干活的东西,就知道在那里偷闲犯懒。
还有老村长如同了卡了痰一般的呵呵笑声。
“挺好的一个小子,骂他做什么,也懂事也勤快,就是瘦小了些,看着没什么力气。不过还是随了他娘,到底白净,要是个姑娘就更好了,来年结个儿女亲家,你们两口子舍不得怎么都得再要一个小子不是……”
枇杷从记事起就没跑过那么快。
不管不顾地最后一头撞在了一个温暖的身躯之上,一抬眼就瞧见了娘亲半是诧异半是关切的面孔。
“怎么了,跟见了鬼似的?”
娘亲一面说,一面抬起袖子给孩童擦了擦额头。
枇杷这才发现自己早就已经是满头大汗,张口欲言,才发现喉咙里堵得厉害:“我……我爹让我来帮忙除草。”
此言一出,娘亲脸上的表情越发困惑起来:“不是前个儿才刚理过么?”
经娘亲这么一说,枇杷也才反应过来,前天傍晚他才和娘亲一起整理了菜园,当时已经不仅拔了杂草,连泥土都重新翻了一遍。
这件事情,他爹应该也是知道的。
“到底怎么一回事?”
看着儿子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女子真的有些着急了:“难不成你爹他打你了?”
那个时候,枇杷还没挨过他爹的打,一时都没想到娘亲会往那方面想。
倒时反而松了一口气。
“没、没有,就是爹他、瞧我一个人闲着,就、让我过来给娘帮忙。是我自己跑得急了,没留神就给说岔了。”
枇杷终于磕磕巴巴地理顺了思路,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不想娘亲担心。
然而朝夕相处的两个人,尤其还是自己看着长到这么大的孩子,真话还是假话,做母亲的哪有看不出的。
见枇杷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女子当下也没有勉强。只是将臂弯里挎着的菜篮子往上提了提,脸上是枇杷从未见过的坚决。
“好呀,都学会在你娘面前撒谎了。也罢,既然你打定主意不肯说实话,我就问你爹去,才这么会儿功夫,他一个大男人莫非连个孩子都看不明白?”
说着,抬脚就要往前头走去。
枇杷见状一下子就慌了,他害怕事情闹大,家中又会迎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打砸。
更怕对方如今这个兴师问罪的态度,万一双方真的争执起来,他爹再气不过动了手。
就凭娘亲这个小体格,铁定要吃亏。
于是赶忙拦在娘亲面前:“娘!娘!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接下来,枇杷就将刚才老村长为了拜神而来,临走前同自己说了几句话的事情同对方说了。
当然,他说得极为简单,略去了老头儿搭话时说的那几句难听的。也没有提及对方的气味和触摸给自己带来的不适感觉。
只说老村长看起来挺喜欢小孩子的。
“大概是爹出来刚好瞧见我手上闲着,又想起娘还在菜菜园子里,这才让我过来帮忙,好让你早些回去呢。”
枇杷觉得这次自己的解释应该是天衣无缝了。
可是,说完了也没听见娘亲应声的。
一抬眼,却见女子的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直勾勾地,瞧着竟有几分陌生的可怕。
枇杷被盯得有些心虚,不由地缩了缩脖子。
谁知,激起了女子更大的反应。对方直接上前半步,一把扯住了枇杷的领子扯开一些,蹙着眉仔仔细细地瞧着。
枇杷被娘亲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既疑惑又惶恐,不明白对方究竟是怎么了?难道像那些鬼故事里说的那样中邪了。
他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搅得十分不安,正犹豫着如何开口询问。
脖颈处突然落下点点湿润的触感。
枇杷心里感到奇怪,他瞧着这天,也没有个下雨的样子,怎么突然就……
正要伸手去试着接雨看看,肩头忽然一阵收紧,猝不及防地就被抱了个满怀。
——是娘亲。
被这样紧紧抱着,虽然有些突然,但枇杷还是很高兴的。
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娘亲,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爱的一个人。
可是过了不多时,枇杷就察觉到了不对。
无论是肩膀处不断扩散的湿热触感,还是娘亲隐约颤抖的呼吸声,似乎都共同指向了同一个事实。
那就是对方哭了。
在一个稀松平常的午后,记忆中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甚少情绪波动的娘亲,就这么突然地伏在自己的肩头无声哭泣起来。
枇杷很难过,很想安慰对方,可所有的话语在此刻都是空洞的。
他深知自己是这样的懦弱无能。
既无力像个男子汉那样地公然站起来反抗自己的父亲,也不能够直接推开老村长令人不适的靠近。
他甚至都不了解眼前的女子,这个被自己唤了这么多年娘亲的人,真正在想些什么,此刻又是为了什么而无声哭泣。
最后,他什么都没有问,而是伸出手来学着娘亲哄自己时会做的那样,在对方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然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枇杷的错觉,他好像听见娘亲在自己耳边很轻很轻地说了声对不起……
跟做梦似的。
那一天的事情,并没有在枇杷的记忆中留过分强烈的印象。
——至少,在表面上是那样。
只是偶尔的时候,枇杷会感觉肩膀上靠近脖子的某一块皮肤会升起奇异的刺挠感觉。
这在往年是没有的,他想来想去,想不出具体的由头。
某天看到从窗户外头吹进来的一只吊死鬼儿,其实就是俗称的刺毛虫。据说这虫子很毒,被蛰上一口许久都好不了。
他于是忽然就恍然大悟起来。一定是自己哪天没注意被蛰了,所以才会这么难受。
若是抛开这件事情,枇杷还是过得很开心的。
因为从那天起,娘亲陪在自己身边的时间更多了。从前她院后的菜园忙活,很多时候就让枇杷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发发呆,搓搓麻绳什么的……
现在简直恨不得将枇杷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到哪儿都随身带着,枇杷在的地方娘亲必定一掀眼皮子就能看到。
枇杷他爹看了似乎是有些不满的,可是,终究没有说什么。
枇杷总觉得他们两个人,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达成了某种约定。
他既有些不安,也有些高兴。
这个秘密的约定无疑是令人好奇的,但这个秘密的存在本身似乎意味着二者关系的缓和。
作为爹娘的孩子,枇杷总是希望他们两个能够好好的,这个家也就能够好好的。
只可惜……他还是太过于天真了。
也就是在枇杷以为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未来前进时,那个笼着薄雾的微凉清晨终究降临了。
枇杷听到娘亲说,要离开这个地方,回去真正的家,而且……只有他们两个。
那一刻,比起讶异或者震惊,最先出现在枇杷心底的,竟然是一种这一天终于到来了的尘埃落定感。
对上娘亲充满希冀与盼望的目光,除了点头给予支持,枇杷似乎并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
实际上,他对存在于娘亲描述中的那个家并无向往。
倒不是因为那个家听起来不够好。
相反,就是因为太好了,才会让枇杷禁不住开始怀疑,如果那个家真实存在,如果他们真的能成功到达那个地方,对方真的会接受自己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吗?
可是,那时的娘亲看起来真的很高兴,所以枇杷也就跟着高兴。
后来的事情,枇杷其实不太愿意再去回想。
对于娘亲而言,算得上一场惨痛的出逃。
而对枇杷,则是堪称地狱一般的煎熬。
他被当众绑着吊在树上打了许久,昏了醒醒了昏,在藤咻咻作响的间隙充斥着女子惨烈的哀嚎。
按照老村长的说法,这次的事情带了一个坏头。
不过是看在枇杷他爹的面子上饶了这女人的一条命。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村长砸吧着烟卷缓缓说道:“这事儿,你得给村里一个交代。”
枇杷他爹没有反驳,只是重复着从前的话:“她身体不好,受不住鞭刑。”
不等村长出声表达不满,男人又木着脸接上一句:“您放心,这次的事情,不会白白劳烦各位乡亲。事情本身也不会就这么算了,该打的一下都不会少。”
村长闻言露出稍许惊讶的表情,上下打量对方一眼,随即意味深长地笑了:“这是终于开了窍了?不过,我这丑话放在前头,事关村子稳定的重大事件。可不是给你小子机会表演深情。”
言下之意,就是不许代为受过。
男人缓缓摇了摇头,语气平静而笃定:“叔,您忘了,我还有一个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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