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祭典的鼓声不远不近地传来,鼓点并不激昂。
比起高调地宣扬,更像是一种隐秘的窃窃私语。
鼓面每重重地敲响一下,之后便是片刻的间隔,然后就是连着两下较为密集的鼓点,就这样每三下为一组,不紧不慢地循环往复着。
鼓声幽幽地回荡在这静默的天地之间,像是某个看不见身形的巨人在睡眠中不安的心跳……
又像是,走在人迹罕至的冷清街头,从黑漆漆的拐角处忽然冒出一个面容模糊的小贩,挂着只露出半张脸的可疑微笑。
小贩并不吆喝,只在手中一下下敲出重复的鼓点,这再简单不过的举动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妙的蛊惑,让落单的行人不禁驻足,忘记了自己原本的目的,进而彻底迷失在其中,着魔似的跟着那鼓点缓缓走进漆黑的夜色深处……
枇杷不记得是在哪里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但此刻的他仿佛就成了故事中那个误入歧途的行人。
咚——咚咚。
圆月高悬,晕散开不可思议的耀眼光芒。
咚——咚咚。
火光摇曳,簇拥着一道道攒聚的黑影。
咚——咚咚。
枇杷已经渐渐开始分不清,二中听到的究竟是鼓点,还是他自己惴惴不安的心跳声。
终于,他走到了那片位于村子深处的场地,那块平日里用来堆放谷子、或者举行红白喜事的空地,此刻已经被热闹的人群占据。
白日里用来唱戏的高台,此刻供奉起面目不详的神像,下方燃着巨大的篝火,村子里除他以外的其他人都围绕在了火堆旁,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甚至是抱着应该刚生产不久的妇人……
远远望去,冲天的火光之中,村民们热热闹闹说说笑笑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奇异的微笑。
惨白的面孔,鲜红上扬的唇角。
——每个人都在笑着。
如同批发一般整齐划一的诡异笑容,看得枇杷不由得头皮一炸。
定睛一瞧,才发现那并非那些人本来的样子,而是画上去的,至于是用油彩还是什么涂抹出来的,他既不关心也不在乎。
现在的枇杷只想赶紧找到元宵,然后一起回去……他本能地感到此地不宜久留。
枇杷粗略地看过一眼,并没有在其中发现娘亲的身影,不由地微微松了口气。
虽然知道眼睛看见的并不是全部。
但心里知道娘亲可能会是其中的一员,和真正看到娘亲涂抹成那个吓人的鬼样子所带来的视觉冲击,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枇杷在想,自己该如何混进其中,不被发现。
——也学着把自己的脸涂成那个鬼样子吗?
且不论他心中是否有所抗拒,最最重要的一点,如今手头根本就没有相应的材料。
看着那群人闹哄哄乱糟糟的模样,枇杷想来想去,还不如直接混进去。
他本就生得矮,人又瘦小,一般成年人的身高,就算低下头来也不见得能看清他的脸。
再加上夜色的掩护,就这么蒙混过关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若是不小心真的漏了馅儿,到时候被抓住也可以扯谎说是因为晚上害怕,实在睡不着所以才跑出来找娘亲的。
打定了主意,枇杷绕小路悄悄从侧边靠近了那些喧闹的人群。
又靠的近了一些,枇杷才看清楚,那熊熊燃烧的篝火之上原来还架着一口同样硕大的铁锅。
锅体是黑色的,也不知是原本的颜色,还是长时间使用的效果,看起来和背景的夜色融为一体。
枇杷自然是看不清锅子在煮些什么,但还是从喧闹的人声和噼啪的燃烧声中听到了咕嘟冒泡的水声……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异味道,翻滚着弥漫在被篝火炙烤得有些发烫的空气中。
枇杷猜那是调味料的味道,至于那口大锅烹煮着的应该就是在拜神仪式中用来奉献给上头那位的食物。
和逢年过节时摆在供桌上的瓜果是一个道理。
枇杷思绪纷飞着,视线不由自主地划过上方的神像。
白天时,他其实已经见过一次,那时神像是被供在神龛里头的。
只能从神龛的阴影中隐约窥见零星半点……那时候,枇杷就隐约有种被注视着的感觉。
而现在,神像已经被请出来供在高台之上。
虽然没有正面对上,那种仿佛被许多双眼睛同时注视着的感觉却还是存在着,非但没有因为夜色的掩护而消退,反而像是越发强烈起来。
一阵微温的夜风吹来。
枇杷忽然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他不由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果真已经起了整片的鸡皮疙瘩。
枇杷突然就有些后悔,想要打退堂鼓了。
他想,也许元宵并没有来这里,毕竟这么多的人,这么大的动静,像元宵那样警惕的性子,就算馋疯了也不该冒险往人堆里钻。
又或者,元宵只是在外面玩累了,小憩时睡过了头,这才没有及时回到家中。
说不定,元宵这个时候已经回去了。
——那么自己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
心里浮现这个念头的同时,枇杷就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般,脑子里的那团浆糊也跟着消失了。
随之升起的是一阵深深的后怕还有庆幸。
枇杷庆幸自己没有脑子一热直接就像预想的那样扎进人堆……什么撒个谎就可以轻易蒙混过关这种想法,未免太天真了些。
既然上一次失败的逃跑,能生生让他爹打断他的一条腿。
那么事关村子里最重要的拜神仪式,他这个破坏了规矩的人未必不会迎来更加残酷的惩罚。
若是真的被发现,面对这样一群四肢健全的成年人,作为一只拥有夜视能力的猫,元宵还有很大的胜算可以逃脱,那么自己呢?
而且,就算是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一滴冷汗无声滑下了枇杷的额头,此时此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其实并不乐观。
当务之急也不是找猫,而是要尽可能在不惊动那些人的情况下,赶紧从这个是非之地离开。
按照之前的情况,想要原路返回也并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事情。
毕竟环境那么嘈杂,人们又吵吵嚷嚷、杂七杂八地讨论着祭祀的相关事宜,注意力完全不在场地之外。
可是,也就在枇杷打定主意要离开的当下,突然意识到四周一下子安静地异常。
那些原本各自三两成群的村民,此刻竟然不约而同地闭上嘴,陷入了沉默。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枇杷方才迟钝地发觉,鼓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
就好像那奇异的鼓声,从头到尾就是为了将自己吸引到这里,既然已经完成了这份使命,自然也就该悄无声息地退场了……
又或者,那鼓声真的存在过吗?
因为枇杷看了那么久,都没有见到场上有人敲鼓,甚至都没有看到类似鼓的东西。
咚——咚咚。
枇杷吞咽了一口口水,这一次无比肯定,耳中听到的就是自己的心跳声。
那是混合着不安与恐惧的剧烈心跳声,几乎是震耳欲聋的。
枇杷忽然有种感觉,这些天来一直让自己备受煎熬的不祥预感,即将在此时此地成为现实。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从场地中央传来的人声。嘶哑而沉闷的话音,仿佛一道残酷而庄严的宣判。
“时机已到,遵照神的旨意,被选中的祭品已遭到放逐,此刻正怀着逃亡的侥幸,潜伏在我们的四周。去吧,去把它捉回来,投入到滚烫的沸水之中,剥下它的皮肉和骨头,享用它的哀嚎与悲泣,谨以此作为献给我们神明的最虔诚的供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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