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啊,年轻时的我自己——”
青年微笑着,语气淡淡地打了个招呼。
枇杷这时候才想起,之前听到的那个声音究竟为什么那么耳熟,因为那就是青年时代的他、或者是喻轻舟该有的嗓音。
只不过,从前每次听到都是在梦境中,没有一次像眼下这般清晰。
尽管对方一上来就自报了家门,枇杷心里的疑惑却有增无减。
倒不是怀疑对方的身份……也许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枇杷确实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说不上来的亲近和熟悉,甚至比面对喻轻舟时更甚。
枇杷几乎是毫无抵抗地接受了,他自己和眼前的青年其实就是同一个人的事实。
可这样一来,问题就更多了……
他和喻轻舟几乎是毫无疑问的轮回转世的关系。
枇杷是喻轻舟的今生,喻轻舟是枇杷的前世。
中间似乎并不存在什么间隔。
如此,眼前之人的来历就愈发让人疑惑了。
既然枇杷到目前为止还算是活着,所以青年应该不会是他的来世。
加上对方的那一句——‘年轻时的我自己’,又似乎带着某种过来人的口吻……
这样往前看的话,枇杷想到了最为可能的一个答案。
莫非,这个人是喻轻舟的前世,也就是自己的前前世?
枇杷这样想着,也就这样询问出声。
青年颔首想了想,给予了部分的肯定:“姑且这样认为倒也不错。”
不知为何,枇杷总得无论是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还是说话的语气,似乎都有种长辈关照小辈的既视感。
这让枇杷多少感到有些别扭,抛开上辈子喻轻舟活的那些年岁,自己在现实中也已经是一个少年。
却被一个至少在外观上看起来大不了自己多少,还长着几乎同样面孔的人用看待小孩子的眼光注视……
枇杷认识的人里倒是有一个人也喜欢用类似的眼神看他,那就是兰。
而兰看他的眼光顶多也就是看待一个年幼的弟弟。却不像这个人,完完全全就像是在看待一个隔了不知多少代的子孙后辈。
“抱歉,是我的眼神让你感觉不舒服了吗?”青年突然开始道歉,依旧是那种淡淡的语气。
堪称平易近人的口吻。
可枇杷并没有因此消除之前的观感。
一个人为什么会用平易近人来形容另一个人的说话谈吐,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一种预设——对方是高于自己的存在。
正是有了这种被从高处俯视的感觉,才会在对方尝试在语言层面抹消这种不平等时,产生了二者站在同一位置对话的错觉。
也就是所谓的平易近人。
枇杷很清楚地感受到了彼此之间的差距,并不是一星半点。
如果说,从前面对喻轻舟时,枇杷偶尔还会产生稍许的艳羡或是向往之感,可是面对这个人,他甚至无法产生丝毫的比较之心。
一方面,从一开始见到这个人,枇杷就已经下意识地把自己放到了最低处,不是自惭形秽也不是妄自菲薄,而是根本不可比较——
就像是人类无法将一种颜色与一种声音放在一起一较高低,既没有这种可能,也没有这种必要。
另一个方面,就是一种发自本能的亲近与依恋,就好像他们原本就是不可分割的同一个整体。
同根同源,密不可分。
就是这两种乍一看多少有些矛盾的情绪,却又异常和谐地共存着于枇杷的心中。
让枇杷无法对眼前的青年产生任何的抗拒或者怀疑……尽管对方的言语间的态度和出现本身,多少都带着些显而易见的突兀之处。
他又想起青年之前所言,说是自己想要的真相就掩藏在其中。而枇杷要做的就是——【看着】。
“你想让我看的究竟是什么?”枇杷不由地问道。
说话间他才注意到,这个屋子里不知何时起已经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如果姑且将对方也算作是人的话。
喻轻舟已经跟着沈韵离开了。
他以为自己会像之前在梦里那样,如系了线的风筝般,被动跟随喻轻舟的行动轨迹移动。
至少对方离开的时候,也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但是并没有。
从刚才开始,枇杷的全部注意力就被眼前的青年吸引。
而后者似乎对此毫不意外,甚至都没有分出目光去看一下空荡的房间,而是平静地陈述:“你已经看到了不是么。”
“看到了……”
枇杷迷茫了一瞬,青年的语气就好像在提及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
——可是,他看到了什么?
混乱的偏差的过去,同一件事情的反复重演。
“虽然推导出结论的过程有所不同,但答案却是唯一的。”青年继续娓娓道来,说话时的模样让枇杷再次想起了兰。
想起兰所说的那个关于喻轻舟和孪生姐弟的故事。
在最初的版本里,他看到了痴心一片爱而不得的少女,无疾而终的恋情,恩将仇报的偷窃。
在那个故事里,姐姐是天真善良的,就算是一开始受到冷待,也持之以恒地探望、照顾着独自一人在暗室中生活的弟弟。
日复一日,直到弟弟逐渐被对方的坚持和真诚所感动,开始向后者敞开心房。
到此为止其实都还算是一个温馨治愈的故事,然而一个外来者的出现却破坏了这一切。
姐姐喜欢上了那个外来者,甚至不惜偷盗秘宝,也要为心上人排忧解难。
而失去了关注的弟弟,则因此记恨上了那个外来者。
枇杷当时的关注点全部在喻轻舟身上,对内容本身倒是不怎么在意。
后来时间长了,每一次入梦,兰都只讲那一个故事。听得次数多了,枇杷也就渐渐开始留心起来。
因为他发现,同样的一个故事在一遍遍地讲述中,不断产生细微的偏差和变化。
一开始,枇杷还觉得,可能单纯是因为兰记性不好的缘故。
毕竟对方虽然在外貌上总是维持着青年的模样,但从相识之初,兰就没变过。再加上,兰和早就已经死去的黎念似乎也是认识的……
所以如果还活着的话,至少也应该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了吧。
人年纪大了,记性自然是要变差一些的,更何况兰似乎一直被困在屋子里出不去……虽然是兰的地盘没有错。
但从旁观者角度来说,其实就和关小黑屋没什么差别。
试想换位处之——
被限制自由,孤独地存活在同一片时空当中,几乎没有什么和别人往来交谈的机会。
要是真的陷入这种境地,枇杷觉得自己一定会发疯,搞不好会直接自杀也说不定……可是,兰好像从来都没有过什么怨言。
甚至还能在枇杷倾诉心中的迷惑和不安时,还能耐心温柔地给予适当的开解和陪伴。
有时候枇杷会觉得,兰的处境很像是双生子里的那个弟弟。
——那自己呢?
说是说喻轻舟的转世,却似乎更接近于姐姐的角色。
不过简单地说成是姐姐也不准确,因为故事中的姐姐明显起到的是调动气氛、扫除阴霾的作用。
而在实际上,在枇杷和兰之间,枇杷才是更接近于被开解、被援助的一方。
如果非要说自己和喻道长的相似之处,大概就是同为闯入者吧……只是不那么惹人讨厌。
这个故事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另一个样子的呢?
姐姐对弟弟的好,从来都不像枇杷所以为的那样,是出于纯粹的手足之情,还有对后者艰难处境的由衷同情。
甚至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所谓的姐弟。
有的只是这样的一群人,他们为了一己私欲,囚禁了一道魂灵。
用酷刑,用阵法……
将后者作为所谓的秘宝供奉在祠堂之中,生生世世供自己驱使,用人类的感情加以掩饰和蒙蔽,然后又在对方可能察觉到真相的当下,毫不犹豫地加以抹杀。
那个夜晚,喻轻舟向假扮成姐姐的弟弟辞行。
也就是在同一个夜晚,姐姐出于嫉妒,杀死了从喻轻舟手中得到玉佩的弟弟。
死去的弟弟找回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借姐姐的手向那些囚禁了自己不知多少年岁的人们进行了复仇,一把火烧了困住自己的祠堂……
【橘红色的火蛇缠绕翻滚着,一口气吞噬了整个祠堂。
匆匆赶来的云氏族长和其他族人都震惊地注视着,那个被烈焰包裹无法靠近的所在。
望着前方站立的纤细身影。
那是称病许久没有在人前露面的云瑶。
少女像是听到了身后的响动,缓缓扭过头来面向众人,火光落在少女的苍白的面孔,晕开高热般的奇异玫瑰色……】
兰的声音在耳畔静静响起。
那一瞬间,枇杷的眼前仿佛也跟着亮起了熊熊火光,背景却不是暮色笼罩的黄昏。
而是……雷声隆隆的暴雨前夕。
黑色的云团如吸饱了墨汁的棉絮般压下来。
枇杷用仅剩的一只眼睛望着遥遥的天际,用充斥着浓稠血块的耳朵,倾听着那如鼓声般在心中激荡不已的隐约雷声。
就在他快要因为失血和疼痛陷入黑暗的当下,一道闪电劈过天际,在昏沉的天地间劈开一片雪亮的白光。
也照进了孩童染血的眼底。
那是枇杷第一次见到那样的落雷。
道道紫电在空中蜿蜒如蜈蚣,向着同一个方向劈去。
朦朦胧胧中,枇杷似乎听到了混乱的喊叫,从雷电劈落的方向传来。
枇杷不是很确定那是否是自己在濒死之际产生的美好幻觉。因为很快,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雨从天际倾泻而下,雨声淹没了一切,也包括了枇杷自己的心跳声……
这一次,他是真的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在那个通往死亡的漆黑世界中,枇杷茫茫然地站着。
他知道自己应该是死了,可是分明还有着清晰的意识,甚至保有了部分的感官,但在全然的黑暗之中,感觉是无效的……
从前,他听娘亲说过,人死后会去地府销号。
由黑白无常勾着,到阎王爷面前细数生前种种尽数功过,以此为依据——大奸大恶的,丢去十八层地狱该油炸的油炸,该扔石头的扔石头。
已经赎完罪的,或是清清白白无功也无过的,便可以继续前往奈何桥,排队、渡河、投胎……
然后便又是周而复始。
可是,枇杷在黑暗中待了许久,也不见有什么黑无常白无常的。
别说是阴曹地府阎罗殿了,就连像他家里的那种烂泥糊墙的破院子都不见一个。
走了许久,人啊鬼的都不见一个,枇杷终于还是放弃了。
屈膝坐在黑暗中,百无聊赖地闭上了眼睛。
毕竟周围黑漆漆的,睁着眼睛也没什么用场,加上他的眼珠子一直吊在眼眶外头要掉不掉的。
这下直接塞回去,闭了眼睛,再缠上从破烂的衣服上扯下的布条,就不眼珠子自己往外掉了。
可……还是很无聊啊。
这样的漆黑,就像是无星无月的黑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又或者永远不会有穷尽的那一天,因为他已经死了。
这才是死后的世界……
枇杷越想越真切,本来嘛,死后的世界也只有死人能知道。
既然能被流传于人世,那些谁啊鬼啊,阴曹地府过奈何桥的说法,本身就禁不起推敲。
——既是死后的世界,活人如何得知?
若是有人假死活过来,声称自己真的看到了阴间的景象,正如一直以来神话故事中所描述的那般……实在也未必可信。
既说是假死,自然离货真价实的死亡隔着一线,便不可一概而论。
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讲得就是这个道理。
枇杷闭着眼睛胡思乱想了好一通,却没有对自己产生任何开解的效果。
一想到余生,不,应该是在接下来难以想象的漫长时光里,自己都必须困在这茫茫的黑暗中,便不由得愈发绝望起来。
从前,枇杷只想到了轮回之苦,无穷无尽。
此刻方才知晓,原来还有比轮回本身更让人煎熬的事情。那就是被清醒地困在黑暗之中。
既不能入睡,也不能二次死亡。
只能一遍遍回忆生前的记忆,直到事无巨细地回忆起从前的每一个细小点滴,记忆无法抵达的地方,就用想象出的细节填充。
但是很快,枇杷就发现需要填补的漏洞越来越多,他开始分不清,哪些是真正发生过的,哪些又是他自己编造的。
直到,他开始质疑自己的存在本身。
——世界上真的有过一个叫做枇杷的人么?
又或者,在这茫茫的黑暗之外真的存在着他记忆中的那个世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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