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扇吱呀一声轻响。
林安呆呆回头,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视线落在门口处站着的人时,林安通红的眼睛眨了眨,像是陡然清醒过来一般,嚯得站起身。
林安死死盯着姗姗来迟的黎宵,目光中直白闪动着怨怼与仇恨的光芒。
这是从前的他万万不敢的。
换做前几年,若是林安有胆子这么做,黎宵大概早就和他掐起来了。
然后这不要脸的兔子精就会蹦跶到喻轻舟的身后。
只露出半颗脑袋,在喻轻舟瞧不见的地方冲着黎宵嘿嘿傻乐。
一副来呀来呀,我惹不起你个大魔头,我还惹不起你的嘛……的欠揍嘴脸。
彼时,喻轻舟就会夹在中间当那个和稀泥的。
【一个小孩子而已,你跟他计较什么?】
【难得回来一趟,就当是客人让让他……】
这种时候,黎宵一般是不肯让的。
他的家里,他的地盘,他的人……凭什么?
再说了,除开实际沉睡的那些年,还指不定谁是年纪更小的那个呢。
当然,这些黎宵是不会直接说出口的。
英明神武如他,跑去跟一只屁用没有、遇事就知道躲的兔子精比来比去,说出去多跌份啊。
可是,黎宵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两厢僵持之际,处在中间的喻轻舟便会轻轻叹息一声,然后直接走到少年身旁,扯过对方的衣领附耳低语几句。
然后在黎宵怔愣的片刻抽身而去。
“嗯,中午该吃点什么好呢,米饭还是面条?”
“等等……你、你刚说的真的假的啊?!”
眼见着喻轻舟就那么若无其事地扯起了别的话题,回过神来的黎宵忙不迭地开口追问。
少年眼神飘忽,语气颇有些纠结的意味,又像是期待,又唯恐对方出尔反尔,在话语里掺假似的。
“你说呢?”喻轻舟不答反问。
得了保证,黎宵突然就哑了声儿,只微微偏过头,露出一点红得似要滴血的白皙耳垂。
然后老老实实地该去做饭的,该去劈柴的劈柴。
心中暗暗期待着夜晚来临,喻轻舟兑现承诺的那一刻。
事情也不是每一次都这样顺利。
有一回,黎宵正乐陶陶地在灶前拨着火,忽然脑中闪念,接着像是被火星子烫到一般猛地回过味儿来。
然后锅里的饭也不管了,径直奔到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喻轻舟面前。
那么高的个子,往那儿一杵,登时把眼前的太阳遮了大半。
喻轻舟掀开眼帘,略带倦意的目光幽幽扫了眼前的少年一眼。
见对方一副气势汹汹兴师问罪的模样,也不着急,只微抬下巴懒懒问上一句有事么。
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像是全没把来人的架势当回事。
“我——”
来之前,黎宵满肚子的话要讲,真到了本尊面前,又开始吞吞吐吐,不知从何说起了。
怎么说?
虽然自己确实从中得了不少好处,但一想到事情的起因是喻轻舟为了包庇林安那个小兔崽子,嗯、就总觉得哪儿哪儿不自在。
要这么直接实话实说么?
黎宵想道。
可是这样一来,会不会显得自己很小肚鸡肠啊?
正在纠结的当口,余光忽然瞥见,对方因为随意躺卧而微微敞开的领口……
像是被那深深浅浅的红色刺了一下,黎宵眼皮一跳,刚要下意识地想要移开目光,忽然又感觉哪里不对。
这可是他的家!
他的人!
他……他自己动的手、下的嘴,有什么看不得的!
——当然,也只有他自己能看!
这么想着,黎宵于是伸手过去,直接就将喻轻舟的衣领子拽起来,一下给拢到了下巴颏。
“你这是作甚?”喻轻舟蹙眉,似乎是感觉有些不舒服,伸手就要给拉开。
黎宵赶忙上前去拦,嘴里跟着一通胡扯。
“这样挺好的啊,免得你躺着着凉,回头再把病气过给我——”
喻轻舟于是不动了,黎宵对上那噙着些许笑意的眼底,也不动了。
确切来说,是不敢动了。
“呵,以前倒是没看出来,你胆子这么小?”喻轻舟淡笑着反问。
察觉到自己的失言,黎宵连忙改口:“我……我刚胡说的。哈哈,别说是什么小小风寒,就算是他日……他日你喻轻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大不了也就是个——”
黎宵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喻轻舟先一步捂住了他的嘴。
“莫要胡言。”
喻轻舟这样说着,脸上的笑意收敛,露出难得的严肃表情。
黎宵那时不懂,只当是自己说错了话,犯了对方的忌讳。
他体谅喻轻舟毕竟是个纯种人类,当然最主要还是想着赶快把这一段揭过去。
于是循着对方曾经说过的话,半开玩笑道:“是是是,像喻宗主您这般举世无双难得一见的清奇根骨,将来注定是要功德圆满,飞升成仙的。”
听见黎宵这样说,喻轻舟眼底微动。
“你……竟然还记得。”
“那当然,但凡是喻宗主说过的话,桩桩件件未敢轻忘,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在你这那账本本上落了一笔,怕是几辈子都还不清喽。”
黎宵自顾自说得起劲,没有注意到喻轻舟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等到他再看过去时,对方已经恢复了那张波澜不惊的微笑面孔。
“……不会的。”
喻轻舟像是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喃喃。
黎宵没有听清,正欲追问,忽然就被一双手掌捧住了面颊。
——是喻轻舟。
这一突然的举动搅得黎宵有些心神不宁。
虽然更亲密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但是像眼前这般主动的喻轻舟实在难得。
上一次……好像还是确定关系的那一回,还是黎宵主动啃了半天,对方才给出了回应。
此刻喻轻舟捧着少年的脸颊,将对方的半个身子都带着陷进了那张少年自己打造的躺椅中。
额头贴着额头,鼻尖碰着鼻尖。
呼吸相缠,唇齿相依。
青天白日的,整得黎宵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隐约总觉得像是忘了什么。
随即又尽数抛到了脑后,他大爷的,这就不是动脑子的时候……直到一吻结束,喻轻舟的身上都已经沁出了薄汗。
黎宵倒是不会出汗,可怜正在兴头上,忽然被喻轻舟冷不丁地推开。
满心的委屈加上十足的意犹未尽。
索性原地装死,就是埋在对方的颈间不肯起来,一下下嗅闻着对方属于自己的味道。
跟只确认地盘的小崽子似的。
喻轻舟抬手摸了摸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上好丝绸的触感,带着点微微的凉意。
黎宵感觉到施加在自己发间的抚摸,于是适时侧了侧脑袋,让喻轻舟摸得更称手一些。
他显然是不介意喻轻舟对他的头发做些什么的,要是喻轻舟可以摸摸他身上的其他地方当然就更好了……
“阿宵。”
正想入非非间,黎宵忽然听见喻轻舟轻轻唤了自己一声。
青年的嗓音里还带着些亲吻过后的余韵,些许的沙哑中带着微微倦意。
好像要划开在黎宵的心尖上。
“嗯?”
“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
黎宵嘴上这么问着,心里却想,这时候喻轻舟哪怕是提出要了他的命,自己恐怕都很难拒绝。
当然,如果是那样的话,方式他要自己选。要么不做,要做就做个饱死的风流鬼……
可喻轻舟不要黎宵死。相反,他让他好好活着。
黎宵不太明白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单单拎出来叮嘱一遍。
自己在喻轻舟眼里,看起来难道像是那种会无辜寻死的类型么?
当下只是满口答应:“我哪能死啊,不然等你牙齿头发全掉了、老眼昏花双腿打颤,丑得谁也不乐意搭理的时候,谁来伺候您老人家安享晚年呢。”
“……”
喻轻舟不说话,黎宵也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只能感受到喻轻舟胸膛轻微的起伏。
耳畔只有黎宵一个安静的心跳声,那声音不知为什么令少年突然感到有些寂寞。
他于是默默拥紧了这副温热的身躯。
温声道:“当然,我也不是白干活。等到你百年之后,我就去找你转世。就像你当初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一样,我也要突然吓他一大跳。”
顿了顿又道:“提前说好,到时候你可不许嫌弃我是个鳏夫,那样我也就原谅你不记得我了。一言为定?”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黎宵开始怀疑喻轻舟其实已经睡过去,忍不住抬头去看时,才听见对方轻声地应答。
“嗯,一言为定。”
黎宵顿时心花怒放,并没有留心对方跟在后面的那一句,如果你找到我的话。
他腻腻歪歪地又磨蹭了一会儿,直到听见喻轻舟说什么东西糊了,才惊觉锅里还煮着饭……
然而,事到如今,无论是灶台上冒着黑烟的铁锅,还是倚靠在门边一脸淡然微笑着看好戏的喻轻舟,都已经遥远地像是在梦中。
黎宵一步步走过去,从记忆的废墟之上踏过,径直走在冰冷的现实面前。
喻轻舟就在那里,和活着的时候没有不同。
和记忆中也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黎宵再也无法感受到他们之间的那种微妙联系——在老宅的阵法失效的那一刻,联系就已经断开了。
喻轻舟丝毫不感到意外,甚至是早就有所预感。
什么寻找救命的方法,什么在那里可能会有一线生机……统统不过是支开自己的借口。
这家伙,根本就是满口谎言,偏偏自己……自己就这么傻乎乎地一而再再而三地信了对方的邪。
“他有留下什么话吗?”黎宵在床边坐下,然后开口问道。
他问得是林安,却没有回头看对方,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喻轻舟仿佛只是熟睡的面庞。
林安顿了顿,尽管喻轻舟有过叮嘱,但对于黎宵的姗姗来迟,他多少还是会有些埋怨的。
可是看到对方这副反常的模样,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只是叹了口气,吸着鼻子道:“道长说,说是要埋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下。”
“这样啊,我知道了。”
黎宵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平静地表达了认同。
林安想了想,还是将空间留给了对方。
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道:“你难道就不问问,他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话么?”
话音落下,林安看见黎宵肩膀动了动,竟是毫无预兆地笑了。
“不必了。”
黎宵低声说着,比起回答,更像是在梦中的自言自语:“他真正想同我说的,怕是早就已经说尽了……”
语气中竟是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林安呆了呆,终于还是推门走了出去。
直到看着喻轻舟的尸身下葬,林安才算松了一口气。
毕竟在他的认知中,喻轻舟死了,黎宵应该是第一个发疯的。
而黎宵表现得实在是太平静了。
让人忍不住怀疑这平静的表象之下其实正酝酿着什么。
——可是,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要死要活,也没有呼天抢地,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去了。
“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林安望着枇杷树下方的那片土地有些迟疑地问道。
严格来说,他和黎宵其实说不上多少交情,这些年也全靠喻轻舟从中周旋,他们才勉强能在一个桌上吃饭。
但,喻轻舟不在了,也就没有再扮演什么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的必要了。
他以为黎宵会留下给喻轻舟守灵。
没想到,黎宵却干脆地回答说自己马上就会离开。
“离开?”林安感到不可思议。
“嗯,所以这个地方就便宜你个小兔崽了。”
黎宵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只是语气不善地叮嘱:“要是被别人偷了家,你小子就等着被铁锅炖了吧。”
认识了这么久,林安毫不怀疑对方是说真的。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嘴:“你要去哪儿?”
对黎宵而言,难道还有什么是比喻轻舟更重要的吗?
忽然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林安,令他的心绪起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是啊,不会再有了,所以……所以黎宵会离开……只能是因为……
只是不等他求证,黎宵已经不见了身影。
那之后,林安又断断续续见过黎宵几次,都是在喻轻舟的祭日。
每一次黎宵都是行色匆匆。
每一次出现,对方身上萦绕的煞气就浓重几分。
最后一次,出现在林安面前的黎宵,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发丝中的那一点浅灰已经尽数褪去,满身妖异的血腥之气,就连眼睛也少了一只。
尽管如此,看向院子角落的那棵枇杷树时,对方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所浮现的温柔神色依稀还是同林安记忆中的一般无二。
“他不在这里。”
黎宵说:“不过就快了,我马上就要找到他了。”
林安听着黎宵没头没尾的话语,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
对方的语气笃定,却要比任何一次都让林安感到不安,总觉得要发生些什么。
这种预感,在喻轻舟重病前夕也曾有过。
林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黎宵也并不期待他的回应。
后来想想,也许那一次,黎宵就是来道别的。
林安无法确定。
因为那之后,在林安的有生之年当中……
在他将院子里的枇杷树安心托付出去,然后撒手人寰之前……
林安再也没有见到过黎宵,也没再听到过有关对方的任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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