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素秋说着说着,还没等林翘表态,她双眼中的光就自己先黯淡了下去。
从小失母,寄人篱下的曾素秋,其实一直都有一种自己正走在云端的漂浮感,她姨母虽是安国侯府的女主人,但常年病弱,能把姐姐的女儿从曾家带出来,却很少能提得起精神来亲手照顾曾素秋的日常生活。
暂时执掌着安国侯府内务的二夫人虽面上待曾素秋十分亲热,但也只是把她看做一个来这府里打秋风的穷亲戚,安国侯夫人吩咐从她自己月例和铺子里拨出来一份供给曾素秋日常生活使用,她也暗暗地克扣了大半去补贴自己的孩子。
而安国侯府这种积年的勋贵人家,府中已经是养起了一大堆最爱见风使舵的,手里没给赏钱就使唤不动的家生子,曾素秋原本就是寄住,到安国侯府时的年纪又小,身边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就算晓得了自己的月例被二夫人克扣,她也不敢去告知姨母,怕自己这个被收容的,闹出事情来会更对不起本就病弱的姨母......
从没人教过她该如何应对暗暗作践她的仆人,更没人好心指导她该如何自救,她所拥有的,只是蜷缩在姨母残破羽翼底下的那一片小小的阴影,她能想得到的,避免自己再受更多伤害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地蜷缩起身体,变得温柔,变得安静,变得......逆来顺受。
安国侯府不是她的家,但与之血脉相连的曾府,也好似根本没有曾素秋能落脚的地方。
她只是一只还没长好翅膀就失去了学习飞翔的机会的鸟,甚至无需什么牢笼,旁人的一个眼神,就能吓得她圈地自囚了。
曾素秋想着。
今日之事,本来就是自己强求了,自己与林大人素不相识,上来就想要求她帮助自己,已经很冒犯人家了......就这样吧,不要再犯错了,收起这段本该一闪而逝的妄念,如以往一样乖乖地回家去,接受他们的安排。
这才是自己最熟悉的生活方式啊!
曾素秋强迫自己怦怦跳动的心脏恢复平静。
“......所以,你是想让我救你。”林翘终于完全地看清楚了这女子身上的困境,只是依旧疑惑曾素秋离魂症出来的那个“付轻素”是个什么情况,但现在显然不是纠结那个的时候。
“......奴奴......”曾素秋将自己颤抖不已的双手交握住,正想要否决。
却听林翘用她那稍显低沉的声音说道:“可我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举人,害了你那家子,听你说起来,应当是京中的安国侯府吧?”
曾素秋猛地抬起头:“不是这样,奴奴只是一时心绪失控才、才失态了,林大......先生放心,方才不过是奴奴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您是好心人,您......”
林翘突然笑了一声:“小生可不是什么林大先生,小生字冠英,姑娘若不嫌弃,以此称呼小生便好。”
不等曾素秋做出反应,林翘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声音里透着种曾素秋羡慕但暂时无法去理解的力量感,叫她心底逐渐生出几分安心来。
“小生现在只是一个举人,下一次春闱小生虽然会下场,也有登榜的把握,但就算如此,小生初入官场,只怕也很难以己身之力,去对抗侯府,甚至连曾郎中或许都对付不了。”
“我需要时间去积蓄力量,这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解决的,甚至一年、两年......”林翘看向曾素秋的双眼,“你或许一辈子都等不到我去救你,就算这样,你也要向我求助吗?”
“奴......”
“如果你真的决定要向我求助,那我也必定不会弃你不顾。”
“要、要等那么久......”
“可能一辈子也等不到。”
“......”
“我会等。”曾素秋脸颊上一行清泪划过,她却反而笑了起来,“我会等,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有了这句话,不管回去之后我要面对什么,我都会努力地活着,我是个不知道怎么自救,只能扒着别人的善意求活的蠢人,我......”
“还晓得求活,不算太差。”林翘自袖中扯出一块素白的丝帕递给曾素秋。
曾素秋珍惜地接过那帕子,抬起了袖子擦泪,擦到一半才又发现这不是自己寻常穿的衣裳,顿时,她泪水是止住了,但两颊又不受控制地羞红起来。
“你的衣裳我找回来了,你可以先换一下。”林翘指指放在床头上的一个包袱说道。
付轻素出现时穿的这身嫁衣,是林翘娘亲和林老爹成婚时候就留下来的老东西了,因后者格外爱惜,所以保存得很好,今日又叫翻出来,才会让林老爹怀疑是不是自己妻子真的还魂上来要带自己下去......
因晓得林翘的真实身份,曾素秋在羞涩的同时,也不怎么避讳地换回了自己原来的衣服,她垂着头整理衣襟,突然对负手站在窗边观察外头动静的林翘说道:“您是第四个说,会帮助我的人。”
第一个,是将她带出曾府的姨母。
第二个,是与她亲密得超过寻常手足边界的表弟阮贺。
第三个,是原本隐隐排斥着她,后来却又不知为何突然转换了态度的表妹阮湘娥。
林翘是第四个。
姨母说她会帮助自己可怜的侄女,会为了曾素秋的母亲好好抚养她长大,让她不受继母的欺辱,曾素秋很感激姨母对自己庇护,也由衷地将她对自己的恩义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上。
阮贺说他会帮助自己无依无靠的表姐,会给她关怀,给她爱,给她一个光明的未来,曾素秋起先信了,也暗暗对这个只比自己小了几岁的表弟心动,但当大公主与阮贺的赐婚旨意下来之后,曾素秋便熄了这个念头,开始故意避嫌,却......那日他醉酒闯入曾素秋房间的时候,那种天地宽广却无一处是自己可安心栖息之处的漂浮感彻底地击垮了曾素秋。
阮湘娥说她会帮助自己无奈要与有情人分离的表姐,会为她筹谋,为她摇旗呐喊,就算是皇室公主,也不该那般高高在上地拆散一对有情人,何况她们都是女子,女子和女子之间更该和睦相助,她会找到让大公主接受曾素秋去做妾的法子。
可这些善意,让曾素秋愈发迷茫。
以至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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