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兽歪头看了秦钰一眼,低头蹭了蹭他手心,才抬起脑袋,竟是口吐人言。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力量,但还是谢谢你。”
犬兽顿了顿,目光随秦钰指尖消退的绿光流转,似有些流连,“也谢谢这力量的主人,助我突破了困扰我许久的桎梏。本来,我只剩下一年的时间,如果还不能突破……”
话到此一顿,犬兽截住了话头,话锋一转,“总之,这份恩情,我墨上雪记住了。若是日后需要帮忙,尽管上万兽山找我。”
“我看你气脉不像寻常人类,你的事我不多问,但你选的这条路不好走。有需要,你可以上万兽山,找路六小子帮你看看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路六小子一般在灵兽院待着,你到了万兽山,直接去灵兽院找他就行。”
秦钰倒是没想到墨上雪会这么轻易看透自己的异常,明明现在使用的是树妖的力量,所行经脉也是跟人类相似的那几脉。
但听墨上雪称呼六长老的口气,秦钰猜这甚至还不能化形的犬兽,辈分可能还在他们之上。
当下,秦钰也是恭敬地回了,“谢前辈指点。若有需要,晚辈会再上万兽山拜会。”
墨上雪也没说什么,跟秦阳昇打了个声招呼就走了。
等墨上雪走远了,秦阳昇才跟秦钰解释,“墨前辈是师祖带回来的,平日里喜欢跟我们这些小辈玩闹,修为不低却不喜欢化作人形。别看他之前一本正经的,门内不少小辈被他捉弄过。”
甚少听秦阳昇背后议论谁,秦钰愣了一瞬,若有所思,“所以,之前若言师侄说的,山门前缠着弟子要吃食的犬系灵兽,就是墨前辈?”
想到墨上雪之前熟练蹭自己手的动作,秦钰面色有一瞬间的变化,觑了眼秦阳昇脸色,“所以,师尊以前也被前辈这么骗过?”
秦阳昇脸色一变,清咳一声,“前辈受瓶颈所困许久,平常为了排解修行不得解的苦闷,就喜欢找人陪陪而已。”
秦钰面色不变,“师尊是被坑了银子,还是被忽悠着带前辈下山去吃了山珍海味,却发现没钱付账,被扣下刷了盘子?”
秦钰看的书杂,这种类似的事他在书中看到的不少。
秦阳昇闻言瞥了他一眼,“阿钰,了解天下事是好事,但不要什么书都看。”
习惯了他这转移话题的手段,秦钰不为所动,“所以,师尊是不止被骗了银子了。”
眼见秦钰好奇心起,不打算就此绕过话题,秦阳昇明可以直接叫他闭嘴,嘴皮子动了动,到底是不想打击他难得向自己展露的好奇心。
“没那么复杂,就是将前辈当普通小狗照顾了一段时间,直到师父闭关出来看见,才知道自己一直当小狗哄的,其实算得上是自己师伯。有些尴尬罢了。”
秦阳昇回想起那段日子,脸上还不免有几分尴尬。
秦钰倒觉得这没什么,“前辈心性随和,愿意配合小辈玩闹,自是乐在其中的,师尊不必为此事挂怀。”
“说的倒是轻巧。”
秦阳昇觑了他一眼,放低了声音,“如果是你将你六师叔当狗逗,你会觉得无所谓吗?”
秦钰沉默了一瞬,“六师叔,我记得他学的御兽之道,本就是人修,不存在兽体。”
“你这是逃避问题。”
秦钰对这指责充耳不闻,倒是他识海里树妖乐不可支,做了逗狗之态,“嘬嘬”有声地逗弄起秦钰。
秦钰面皮一僵,灵魂力量里掺杂些许怨念,汹涌灌入魂体之中,以力量搅乱树妖一时的力量运转,惹来他一阵不满的控诉。
见秦钰面色有变化,秦阳昇猜到有这一回试探,他识海里的树妖怕是又不安分了。
试探了几次后,秦阳昇跟树妖也有了几回接触,对树妖的性格很是惊讶且无言以对。
明明拥有着能安定心境,清除杂念,助人心境澄明的力量,其本人倒是叽叽喳喳、睚眦必报的模样,尽显浮躁本色。
这难不成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
树妖的力量确实非同一般。
虽说墨上雪刚刚确实有演的嫌疑,且本身根基不浅,沉淀多年,也许早就有所悟,只是没能找到其中关键,但树妖的力量竟能跨越实力的差距,点醒久困桎梏、寿命将尽而意识渐趋混沌的墨上雪。
这确实在秦阳昇的意料之外。
跟自己六师弟说了想秦钰的情况后,他提议让墨上雪一试时,秦阳昇还有些犹豫。
一个是墨上雪的寿命将尽,已经尽可能收敛神智,潜于心境中自修,贸然的外力干扰,秦阳昇怕会影响到他的修行,出什么意外。
另一个就是树妖的力量有限,跟墨上雪的实力差距巨大,如果树妖的力量真的有效而被意识不算清楚墨上雪无意识下汲取,也可能造成树妖的损伤。
路六倒是给他打包票不会出事,说:“墨前辈现在灵识固封在灵台明镜之中,状态跟一般的犬兽没有分别。如果秦钰真有能耐,可以破除墨前辈的灵台神封,这对墨前辈而言,说不定是个机会。”
“你也知道,墨前辈困在这个境界已有千年,再不能突破,只怕……”
路六没把话说完,但秦阳昇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不能破除神封,就更不可能出什么事了。墨前辈的能耐你还不清楚吗?最是会收敛力量,让小辈们以为他无害的。”
说着,路六唇边噙着笑,低垂的眼里却漫开苦涩,“在察觉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混沌时,前辈就自封了修为,以免无意识间伤到门内弟子。你也知道,他喜欢到人多的地方,围着小辈们转,意识不清了,本能还在,时不时就会溜出灵兽院。”
秦阳昇跟秦钰说起这些时,眸中亦有几分难言的感慨。
末了,他甚至郑重地以灵识探了秦钰识海,亲自跟树妖说了声,“谢谢。”
本还在控诉秦钰只会以力逞凶的树妖,被突然冒出来的意念吓了一跳,又听秦阳昇这么郑重地跟他道谢,一时被人抓包小气地揪着秦钰小辫子唠叨个没完的莫名羞耻,与不习惯跟人这么正经的别扭,杂糅充斥在灵魂力量里,被秦钰所感知。
秦钰难抑地翘了唇角,意识里的那点愉悦,被树妖敏锐地察觉,当即又惹恼了某个小心眼的妖。
冷哼一声,树妖当即甩脸子,“多大点事儿?对本大爷来说,不过是小意思!倒是你,竟然不信我,还特意找人,不对,找兽来试探本大爷的实力,无知!”
早就见识过树妖嘴碎的一面,秦阳昇此刻被数落着,倒也没有意外和不满,反而因为他那一句怀疑而心生愧疚。
秦钰在旁听着树妖嘴碎地数落自家师尊,心情很是有些微妙,莫名又想起秦阳昇刚刚的那个问题。
他想,如果自己真的无意识里把自己师叔当狗逗了,回头知道真相,虽不至于像秦阳昇纠结这么多年,但尴尬肯定难免。
这会儿听着与自己灵魂相连的树妖数落秦阳昇,他就已经有些尴尬了。
自己被树妖念叨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觉得他真的嘴好碎。
虽然他偶尔也会呛秦阳昇,但无论言辞,还是举止,还是恭敬有礼的,不会像树妖这么直白,更不会当着其他弟子的面落秦阳昇的面子。
这会儿听着秦阳昇被树妖数落,秦钰一时不知道该顾着哪个,于是只能尴尬着沉默。
听的两个人各怀心思,说的那个妖却是越发来劲儿,不着边际地抨击起了墨上雪的名字,“你要找兽试本大爷的能力,我可以理解为你担心这小子的状况。但这个墨上雪,我承认他毛很白,软乎乎的,蓬松柔软的模样,可以比作雪,但他就四只爪子是黑的,还黑得不纯粹,夹杂着白色条纹,这能叫墨上雪?别欺负本大爷读书少。”
这多少有些太过不着边际了,秦钰不由得用灵魂力量戳了树妖一下,在他将要转移攻击目标前,抢先抛出新的话题,“相伴许久,我还不曾问过你的名字。不知……”
一句疏离的“阁下”敬称就在嘴边,秦钰却是突然思维一顿,下意识不想用这么疏离的称谓唤他,于是只传达了这半截意念过去。
喋喋不休的树妖沉默了,秦钰清晰感觉到了他灵魂力量中扭捏迟疑,略带落寞的低落情绪。
“关你什么事?”
被戳到弱点的树妖色厉内荏地哼了声,话一时间简短不少,“本大爷的名字,自然该仔细斟酌,哪儿能草率定下?哼,跟你们这些俗人没得说!”
秦钰能感知到树妖情绪里的送客之意,可无论是秦钰还是秦阳昇,他们的意识都不是树妖能左右的,树妖只好以自己的沉默,表示对他们的不待见。
管他是师父还是徒弟,树妖平等地不待见每个攻击他弱点的人,无意的也不行,觉得只是普通问话,不是树身攻击也不行。
他觉得自己被伤害到了。
树哪有什么名字?
树只有种类。
那只跟他交好的飞鸟,就只“怪松,怪松”地叫他,因为他是一棵长得奇形怪状,生长的地点也很让鸟不能理解的松树。
他也只叫那只飞鸟鹄,是它们那个种族的名字。
鹄说它们族内都是这么叫的,大家都叫鹄,最多加点特征,比如,白头鹄,玄尾鹄。
虽然会有重复的名,但大家都不会认错。
鹄于是照着自己族内称呼的习惯,叫他怪松。
按特性,鹄自我介绍为杂毛鹄,因为它的毛色驳杂像各色交错的麻布。
怪松虽然没有人类那么多的道德框框,但听飞鸟们讲外面的事情多了,闲来畅想未来时,也幻想自己能成为故事里的翩翩君子。
君子不随便叫人杂毛,虽然鹄是只鸟。
所以怪松只叫它鹄,倒不觉得鹄给自己加这个“怪”字有什么。
他觉得这很能彰显自己别具一格的特点。
但跟着秦钰在人类的世界久了,树妖就不喜欢怪松这广泛代表着一个种族的名字了。
没人提起还好,此刻被秦钰提出来,那点不曾察觉的失落冒出来,竟是让树妖自己都有些无措。
他想要一个像秦钰、墨上雪那样的名字。
倒不是觉得那些像人类的名字有多好听,他甚至觉得墨上雪的名字,就跟鹄所说的,它们族内根据特征取的名字没什么差别,只是没带上种族名称,因此多了一种独属于墨上雪的感觉。
他想要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名字。
虽然这天下之大,肯定会有重名的,但跟一个种族的重复度比起来,概率可就小多了。
不是做松树不好,但他下意识地,不想别人只记得自己是一棵长得奇形怪状的松树而已。
尤其,不想被秦钰,只以这样的方式记住自己。
这不甘的情绪来得莫名,搞得他好像很在乎秦钰一样,让树妖落寞不甘之余,又生出愤懑不满。
心有怨怒而又惊慌无措的树妖不再吭声,送客的意思很明显,这师徒二人却像是商量好的一样,一个不退。
黎安作为游离在外的意识瞧着这一幕,颇有种想退出群聊但没有权限,想将其他人踢出群聊只剩自己却同样没有权限的无语。
“群聊”了一时沉默,树妖干脆不管他们。
秦钰有心想哄,却又怕反倒惹了他不高兴,犹豫着又小心将藏在灵魂力量里的安抚意念剥离出来,仅余纯粹的灵魂之力,源源涌入树妖魂体。
点点暖意充盈魂体,树妖受此滋养,心情不免愉悦,但一想到这力量的来源是秦钰,他又不那么高兴了,不自在地想隔绝那力量,却又在行动前停下了动作,最后闷闷不乐地任那些力量充盈全身。
莫名的愤懑不甘,也逐渐变了味道,纠缠推诿着衍生为扭捏妥协。
树妖放弃了竖立屏障,秦钰不对树妖设防,于是树妖的情绪变化,便丝毫不差地都被秦钰所品味,正如树妖沉睡时,不得不体会秦钰所有的情绪一样。
秦钰终于懂了,他说过的,掺杂了多种情绪的灵魂力量太过难以消化,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很难言说,可他却并像树妖那样心生排斥,因此也不觉得品尝这些复杂情绪,是一件多么难熬的事。
他反而为能清晰明了地感知到树妖的情绪,而生出难抑的欣喜。
心心相印,可说的就是这般感觉?
灵魂牵系的另一端,与自己心意相通,彼此知晓对方一切的喜怒哀乐,宛若一人之身。
这感觉很奇妙。
秦钰觉得自己该是排斥这种感觉的,但……
事实好像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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