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人很多。
刘绰和郭四郎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向了建康郡王李经的雅间。一路上,刘绰的心思百转千回,她知道这次敬酒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刁难。为了达到更好的羞辱效果,李经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那么多人安排在通往他所在雅间的必经之路上。
饶是如此,她心中仍旧十分镇定,她倒要看看那个李经还能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郭四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他低声对刘绰说:“刘学士,待会儿你只需举杯敬酒,其他的事情交给我。”
刘绰看着一马当先走在前头开路的郭四郎,有些不置可否。她既感激于他的贴心,又吃惊于他的单纯。掌握权势的男人以某种资源为借口,特地点名让一个女人去敬酒,能存着什么好心思。他真的适合顾若兰么?
两人来到雅间门前,守卫用恨不得能让全楼人都听到的声量唱道,“刘学士到!”
门随即被打开,一个内官模样却身着便衣的人出现在门口,他恭敬地行了一礼,说:“刘学士,郭郎君,郡王已经等候多时了,请进。”
刘绰和郭四郎走进雅间,只见李经正坐在主位上,他的身边还坐着几位衣着华丽的贵族子弟,赵五郎也在其中。他们的目光在刘绰身上扫来扫去,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个美貌的姑娘陪侍在旁。姑娘们看到刘绰的眼神却是个个充满崇拜与惊喜的。
李经见两人进来,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他站起身,走到刘绰面前道:“刘学士,你我之间可真是缘分匪浅啊。往常总觉得刘学士严肃,想不到也是个诗酒风流之人。你既来到绮梦阁,何不到本王这里一起玩耍?昔日你在东宫任掌食女官时,本王还能常常见到,如今成了学士,想见一面却是难了。刘学士,可是为了初春时那不知所谓的流言蜚语在躲着本王?”
一众贵族子弟附和着起哄。
刘绰微微一笑,“郡王殿下喜欢吃下官研制的菜肴是下官的荣幸。身正不怕影子斜,既然不知所谓,刘某又何惧区区流言?下官天生脾气爆不好惹,昔日若有得罪之处,多承殿下担待。这不,为表敬意,一知道您也在楼中,下官立时就赶来敬酒了 !”
说着,她从郭四郎手中接过酒壶,亲自为李经斟了一杯酒,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抬手道:“下官先干为敬,殿下,请。”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恭敬有礼,却也一点没给李经留下借题发挥的空间。
李经接过酒杯,却没有立刻喝下,他的目光在刘绰身上打量了一番道,“刘学士,绮梦阁的酒岂能站着喝?不知可否赏脸入席一叙?”
刘绰心中冷笑,李经这番话明着是邀请,实则是变相的命令,她若拒绝,便是不给他面子,若答应,便正中他的下怀。
她知道李经这是在试探她的底线,同时也是在众人面前给她下马威。
但她刘绰岂是易与之辈?
她微微一笑,道:“郡王盛情难却,刘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立时便有内官在李经的示意下,安排出两个坐席来。刘绰被安排到了左手边最靠近主位的位置,郭四郎还在她之下。
分席分餐,又穿着男装,行走坐卧都方便得很,刘绰十分坦然地入座。
李经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他举起酒杯,对众人道:“诸位莫怪,刘学士虽然刚及笄,却极受皇祖父赏识,是钦封的六品女官。而你们要么尚未入仕,要么品阶在她之下。本王将她的坐席安排在这里,诸位可千万别多想。”
“岂敢岂敢!”赵五郎当先带头应和,从眼神到语气却都满是猥琐之意。
李经接着道:“诸位,今日能与刘学士共饮,实乃本王之幸。来,让我们为刘学士的到来干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
然而,刘绰的心思却并不在这酒宴之上。她的目光在雅间内扫视了一圈,发现包括李经和赵五郎在内,房中其他人也都跃跃欲试等着灌她酒。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虽不至于在酒里下药,却明显是要搞人海战术。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见刘绰面前的酒杯未动,赵五郎道:“哎,我等皆已饮尽,刘学士杯中怎么还是满的?”
刘绰无辜道:“刘某一来便已经先干为敬了,刚才那一杯不是诸位欢迎我的么?”
赵五郎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被噎住了。因为,刘绰说话的语气实在是太过诚恳了。
他身旁一人信以为真,认真科普道:“刘学士有所不知,刚才那杯酒是专门欢迎你的,故此,你也得陪着一起喝才是啊!”
“是么?既如此,刘某下回一定注意。”刘绰道,丝毫没有要自罚一杯补上的意思。
于是那个男子也肉眼可见的风中凌乱了。
李经已经有些醉意了,对刘绰不吃亏的脾气也算是深有体会,“刘学士才情出众,更是长安城中数得着的美人。平日里诗会雅集参加的都不多,今日能坐下来与我等一起饮酒,已是难得,何必在意这些?来,咱们再敬刘学士一杯!”
对面的赵五郎盯着刘绰道:“刘学士,请!”
刘绰以袖遮口,趁大家都仰头之时,微不可察地将酒倒进了袖中。
“好了,接下来,本王单独与刘学士喝一杯!”
因为是临时加的席位,彼此间的距离便近了些。李经说着,竟伸手搭上了刘绰的肩膀。
赵五郎得意坏笑。
他倒要看看这个仗着赵郡李氏的威名就嚣张跋扈的小娘子,在面对皇家子弟时又是何等嘴脸。他就不信,她还能甩个臭脸给建康郡王看。
刘绰侧头一看,抬手就将李经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拍落下去,若无其事道:“殿下,男女有别,您的手要是不知道该往哪里搁,以后出门就放家里别带出来了!”
言毕,她冲李经略一示意,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本王就喜欢刘学士这直言不讳的脾气!”
李经一点都没生气,反倒还有些享受的感觉,大笑着将杯中酒饮尽。
“刘学士好酒量!可否赏脸,与我也饮上一杯?”说话的人就坐在李经右手边首位,显见得与他关系不浅。
刘绰刚要将话题转回正题,便被他打断了节奏。
“劳驾问一句,你是谁啊?”刘绰看着他有些眼熟。
“你不记得我了?”那人惊讶道。
“我一定要记得你么?”
“刘学士说笑了,咱们开春马球会上见过的!”
郭四郎微微侧了侧身,轻声提醒道:“十一郎!”
“我是故意的。”刘绰也侧了身子,轻声道。然后,她坐正了身子,做出一副恍然的样子,“哦,是你啊!”
“刘学士,记起我来了?那这杯酒···”
没等他说完,刘绰打断道:“你就是那个球杆都握不住的十一郎嘛!我有些好奇,阁下可是姓萧?”
看来,他是从跟杜家的和离官司中恢复了过来,消停了几个月,居然又开始抛头露面了。
“刘学士何故有此一问?在下姓何,不姓萧。”十一郎的脸色变了变,他发现自己根本摸不着刘绰的聊天节奏。
“哦,那我没什么可问的了!你喝吧!”刘绰做了个请自便的手势。心道,你要是姓萧,我倒是可能因为你的排行跟你喝了这杯酒。
“刘学士不喝么?”何十一郎问。
“难道这杯酒不是你向我赔罪的么?”刘绰笑道。
李经道:“是啊,十一郎,那日你也太不小心了,是该好好跟刘学士赔罪的。”
“殿下说的是,我这就自罚一杯,以赎己罪。”何十一郎为缓解尴尬,哈哈笑着道。一饮而尽后,他又倒了一杯酒,向刘绰邀请道,“刘学士,如今可与在下喝上一杯了吧?”
刘绰心中冷笑,笑话,你那是蓄意谋杀的罪过,想这么简单就轻松揭过?
“刘某酒量有限,不能多饮,还请何兄见谅。若是以茶代酒,刘某倒是可以再饮几杯。”
郭四郎在一旁道:“殿下,还是我替刘学士饮了这一杯吧!”
“唉,四郎,适才你已经饮了不少,此刻就不必再护花了。况且,和解酒又岂能找人代劳?”赵五郎说着递了一个眼色。
“是啊,刚才你过来,我们都已经跟你喝过了。此番再敬酒,自然是要敬刘学士了!”郭四郎左边那人得到提示,拉着他的胳膊道。
“相逢即是有缘,刘学士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见刘绰不肯再倒酒,何十一郎吩咐自己身边的姑娘道,“去,给刘学士再倒一杯!”
那女子依言起身,款款行来,在刘绰身边坐下,又给她倒了一杯酒。
“萍儿,机会难得,还不服侍刘学士饮了这杯?”何十一郎道,“难不成,刘学士还是不肯原谅在下?”
那叫萍儿的姑娘刚要探身端酒,就听刘绰用极为和气的声音道:“对啊,我是不肯原谅你!刘某可是差点破了相,难不成,何兄觉得那是一杯酒就可以原谅的罪过?”
此言一出,雅间内的气氛顿时一滞。剩下那些正在搜肠刮肚凑说辞要灌刘绰酒的人只好暂停打算。一个个升起了看热闹的心态。
这小娘子是真敢说啊!这是一连噎了三个人了吧?
“你····岂有此理,郡王殿下,您在一旁听得分明,是她说要我喝酒赔罪,我才喝的。如今她倒不认了。”
刘绰还是彬彬有礼道:“何兄,我与你本就没有交情,只有过节。你却突然说要与我喝酒,那我只能理解为这是赔罪酒了。可赔不赔罪是你的事,要不要接受就是我的事了 !”
赵五郎道:“还学士呢!真是小肚鸡肠,强词夺理!”
刘绰笑看着他,天真纯良地问,“赵五郎高风亮节,心胸宽广,我现在过去扇你两个巴掌,然后坐下说一句‘自罚一杯,以赎己罪’,你能原谅我么?你要是能,我就能。”
说着,刘绰便要起身。
赵五郎气得脸都绿了,指着刘绰道:“你···你这女娘,说话怎的如此粗鲁?你与十一郎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
“既知与你不相干,刚才为何还要大放厥词?再说了,刘某说的哪句话粗鲁了?”
“你一个女娘,张口闭口扇巴掌,难道还不够粗鲁么?”
“赵五郎,方才在走廊上,我就与你说了,做人不要做的太伪善。我打你了么?拿球杆砸人脑袋的人不粗鲁,我这种动手前便好声好气与你商量的人倒粗鲁了?”
“牙尖嘴利,巧舌如簧,哪里有半分宫廷女师的样子?”赵五郎气急败坏道。
“如此得理不饶人,你就是这样教各位郡主的?”何十一郎也道,“何某当日乃是无心之失,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刘学士可是油皮都没破一点。”
“失礼了,我的官职乃是圣人钦封,当不当得起,还轮不到你们来评价。二位放心,下回上课,我便要问问郡主们,以后她们若遇到此等事,是该据理力争还是像个鹌鹑一般缩起来,忍气吞声,任人逼迫!”刘绰虽言辞犀利,语气还是一样的谦恭有礼。她看着何十一郎道,“有心还是无意,你自己心里没数吗?我没受伤是因为我躲得快,跟你有什么关系?”
赵五郎和何十一郎全都哑了火。刘绰的官职的确比他们高,面圣的机会也比他们多。
郭四郎原本还担心刘绰过来会吃亏,此刻心中除了惊叹还是惊叹。
好利的一张嘴!上回李德裕生辰,他居然还觉得她温婉贤淑好相处。这性子,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啊!
二郎以后可有苦头吃了!
他阿娘身为公主,性子骄纵,说一不二,靠的是以势压人。这位嫂夫人,靠的却是思维敏捷,以理服人。如此能言善辩的先生教出来的郡主,若是娶回家中,那驸马都尉还有好日子过么?
三兄将来可有苦头吃了!
“殿下,楼下的竞价马上就要重新开始了,不知您之前应下的事可还记得?”刘绰终于将话茬引向了正题。
李经看热闹正看得欢呢,他就喜欢她身上这种凶巴巴的劲儿,笑道:“嗯,自然记得。刘学士,咱们今日高兴,从前的事就不追究了!只要你再跟本王饮上一杯酒,本王便将梅香姑娘拱手相让。你放心,本王知道你爱钱,抬高的开苞钱由本王出。”
刘绰刚要举杯,就听李经继续道:“刘学士别急,方才你说男女有别,你我既然身在这绮梦阁中,这杯酒自然该按照绮梦阁的规矩来喝了!”
“什么规矩?”刘绰眉头微蹙,这货终于图穷匕见了。
“饮交杯或是敬皮杯!刘学士,选哪一个?”李经笑得淫荡,用猫捉老鼠的眼神看着刘绰。
赵五郎、何十一郎等人脸上就更加淫荡了。
此言一出,陪侍女子们的笑容全都僵固在了脸上。
寻常女子或许能知道饮交杯是怎么个喝法,但敬皮杯却是青楼女子才清楚的。那是女子将酒含在口中,再嘴对嘴喂到男人口中的喝法。莫说是刘绰,便是名头大些的红倌人也不见得愿意如此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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