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年本想在同僚面前表现一番,却没想到刘绰如此难缠。他强辩道:“这些不过都是你的一面之词!”
刘绰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苏御史若不信,大可屈尊去施粥之地看看。我刘绰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任何人查证。反倒是你,身为御史,却不以事实为依据,只凭自己的臆测和偏见来参奏我,你这样的举动,才是真正的沽名钓誉!”
苏瑾年面红耳赤道:“既然刘学士如此坦荡,那下官也有几个问题想问,不知刘学士敢不敢答。”
刘绰心道,问个话而已,干嘛搞得这么严肃。老娘就怕你不继续问了呢,问得越多越好,多多益善。
她嫣然一笑,“苏御史,随便问。其余几位,若有疑问,也可以问,刘绰知无不答。”
“刘学士俸禄几何?令尊俸禄几何?刘学士每日赈济灾民所费几何?这钱是从哪里来的?”
“我与家父俸禄几何,诸位御史一定非常清楚。我直接回答你们不知道的吧!一个灾民一天至少要吃一斤米,每个施粥处每日赈济灾民数量并不固定,但都高于两千人,为了便于计算,咱们就取个整。两千灾民一天所需的米量为两千斤,折合成斗是一百六十斗。按照一斗米五千钱的价格算,赈济两千灾民每日大约需要花费八十万钱。当然这只是一个粗略的估计,实际的花费只会更多。仅靠我们父女的俸禄连一天都支撑不过。”
说到此处,一位青袍御史笑着补充道:“不错,据我所知,刘学士在赈灾过程中,不仅给灾民提供了食物,还有御寒衣物和医药,救治了许多病患。许多百姓甚至自发地为她立碑颂德,称她为‘活菩萨’。”
见刘绰不认识自己,那御史对着她恭敬地行了一礼道:“下官李绛,刘学士赈灾救民,仁心仁术,下官深感敬佩。”
苏瑾年冷笑:“李御史,你出身赵郡李氏东祖,令郎又与刘学士和李二郎走得近,怕是该避嫌吧?若真如你所言,那刘学士每日赈济灾民所需怕是要达一百万钱之巨。一千缗钱啊,若不是刘氏父女倚仗与太子殿下的关系,假借赈灾之名,勒索商贾,收受贿赂,中饱私囊,你倒是说说,这笔钱又从何而来?”
李绛也不生气,“苏御史,你可知如今城中官眷们趋之若鹜的‘云舒’棉布?此布质地柔软,触感温和,上附刺绣精美雅致,可谓一尺难求,故而售价颇高。”
“圣人力主推行两税法后,一匹绢帛一千六百钱,而刘学士家的‘云舒’棉布每匹却高达三千二百钱。如此名布,如雷贯耳,苏某岂会不知?李御史是想说,刘学士这棉布所获之利,皆用于赈灾了?那苏某倒想听听,刘学士区区七百亩地所产‘云舒’棉布在扣除成本后,究竟获利几何?”
“苏御史,你这就有些为难人了!刘学士既没带着账本子,又不是账房先生,刚给郡主们授完课,就贸贸然被从内文学馆召来,如何回答你这些?”李绛道。
葛临川听了苏瑾年的提醒,也十分想查账,谏言道:“陛下,此事既已牵扯到太子殿下,不如派人去刘家将账本取来,再从织染署找几位懂行的主簿过来核算一下,以还殿下清白!”
苏瑾年看着刘绰笑问道:“刘学士,不知账本可否取来给我等一观啊?”
刘绰微微一笑,“无妨,观,尽管观,随便观。苏御史有所不知,我这人啊特别爱钱,为了确保辛苦赚来的每一文钱都能花到实处,那账本子都是随身带着的。陛下只需派人到内文学馆,问我那侍女取来便是。”
李适见刘绰心怀坦荡,冲杨志廉一点头,便有小内官快步出殿,奉命往织染署和内文学馆去了。
刘绰接着道:“不过,这等算题并不难。既然苏御史诚心诚意地问了,那我就事无巨细地算给你听听。听好了,七百亩地,平均每亩产棉花六百斤,也就是说我这一季共收了四十二万斤棉花。每匹布用棉十七斤,若全部织成布匹就是两万四千七百零六匹布。可棉花此物,不仅可以织成布匹,还能作为填充物做成棉衣和棉被,又轻又保暖。所以,臣除了售卖布匹外,还售卖成品的棉衣和棉被。与直接售卖布匹相比,虽少了纺织这一项,却多了裁缝这一道工序。两者之间,售价与收益基本无差。故而,可归在一起计算。按每匹布三千二百钱售出,就是七万九千零五十九缗钱。”
随着数字从刘绰口中报出,御史们忍不住叹道:
“七百亩地,竟能有如此多产出?”
“刘学士算账这么快?”
“那都是账房算好的,刘学士看得多,自然就记得住。”
“七万多缗钱啊!”
“哪是七万多,这差一千缗就是八万了!刘学士赈灾,便每日花费一千缗,都能撑八十天啊!”
“是啊,看来这钱真是她自家出的。”
“今日是腊月二十,从腊月初八算起,已有十三日了,刘学士已经出了一千三百万钱。”
“若真有人舍得拿这么多钱出去沽名钓誉,那我倒盼着咱们大唐能多些此等沽名钓誉之徒!”
“此物若在大唐境内推广开来,真是利国利民啊!”
苏瑾年脸色很不好看,无需看账本子,便是扣掉各项成本,刘绰的收益也足够赈灾的了。
“诸位御史莫急,且听刘绰再扣一下成本。自腊月初七起,商税由十抽一变为了五抽一,扣完商税后还剩六万三千两百四十七缗。另外,京兆府命东西两市商户捐出半年利钱以济灾民。再扣掉一半后,臣手上的利钱仅剩三万一千六百二十三缗六百钱。”
听到这个数目,御史们嗡的一声讨论起来。
“加商税是何时的事?”
“五抽一之后还要再捐半年利钱?这怎么可能?”
“近八万的利钱,如今光税捐就已经去了快五万缗钱了!”
“刘学士,你莫不是在信口开河?”葛临川不敢置信问道。
这时小内官已经抱着账本子回来了。织染署是皇宫专设的织造部门,染织令正八品官职,也匆匆带着几个算账的小吏员赶来。
“此等大事,刘绰怎敢信口胡说?下官这里笔笔都有记账,葛中丞若不信,大可去东西两市的商户随便查。”
苏瑾年道:“刘学士,你这云舒棉布可是冬月里才上市的,便是纳捐也只是一季才对,何必如此危言耸听?”
刘绰重新恭敬地向李适行了一礼,“陛下明鉴,臣的云舒棉布虽是冬月里才上市,但各商户所卖之物本就是有淡季和旺季的,所以京兆府要求各商户捐的是全年利钱的一半。臣所报数目,绝无半点虚言。”
李适看向一旁的染织令,染织令忙又看向身边的小吏。那小吏刚要附到染织令耳边,就听李适道:“你直接说吧!”
小吏行礼拜道:“启禀陛下,刘学士所言属实,账本中附了京兆府的纳捐文书。非但如此,刘学士还将作坊中所有做工的灾民全都记录在册,按件给她们算了工钱。棉布每匹需两个工人织造五日,灾民工钱与庄子上的其他工人一样,都是每匹一百五十钱。”他一边拨动算盘珠子,一边说,“两万四千七百零六匹布要结算纺织工钱三千七百零五缗九百钱,支付后,刘学士账面上还剩两万七千九百一十七缗七百钱。若算上买种子,打井,采收、商铺伙计的工钱,还要扣掉至少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七缗七百钱。算下来,刘学士这七百亩棉田剩余利钱一万六千八佰缗整。”
刘绰掰着手指,看向苏瑾年,“苏御史,照这样下去,三日后,刘某就没钱给灾民们买粮食了。”
苏瑾年被刘绰说得哑口无言,他还想反驳,却被葛临川拦住了。
“瑾年,退下。”葛临川上前一步,对着刘绰拱手道:“刘学士,今日之事,是我们误会了。你赈灾救民,仁心仁术,我等深感敬佩。近日多有冒犯,还请刘学士海涵。”
刘绰回礼,“葛中丞客气了。诸位御史监察百官,维护朝廷法度,刘某理解诸位的苦衷。只是,还请诸位以后在参奏他人之前,先查明事实真相,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以至该被参的没被参,不该被参的却被波及。”
葛临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点头道:“这是自然。我等身为御史,自当以事实为依据,公正无私。”
苏瑾年冷笑道:“我就不信真有人舍得拿两万多缗钱赈济灾民!这只是账面上的,谁知道他们把收受的贿赂藏到哪里去了!”
刘绰笑着纠错道:“唉,苏御史,你这账可算错了。你说的两万多缗钱仅是刘某用来沽名钓誉花的,要知道除了灾民工钱和赈灾每日所需外,刘某还纳了三万一千六百二十三缗六百钱的赈灾捐呢。加起来,刘某为此次赈灾可是贡献了五个‘万贯家财’呢!”
那小吏突然语带哽咽道:“不是五个,是六个!刘学士为了救助灾民们,出了六万多贯!您所设粥场赈济灾民每日都有两千六百余人。您刚才是按照两千人取整算的。臣殿前失仪,还请圣人降罪!”
御书房中诡异地沉默一阵。
苏瑾年仍不死心,硬着头皮坚持道:“这账一看就是做出来给我们看的。米价如此昂贵,她一介女流,刚来长安一年有余,又口口声声自称爱财之人,岂会在管饭之后,还给灾民们结算工钱?刚才她还说什么嗟来之食和自力更生呢,灾民们受了她的救命之恩,怎肯再接拿这份工钱?况且,饥民们居无定所,她所设粥棚处既然有这么多人,怎么可能一一记录在册?”
“这个问题,我也可以回答你。刘某的四个贴身婢女乃是昔日初来长安之时,窦大将军所赠,个个都识文断字。灾民里头,读书人、在老家坐馆当夫子的也不少。记录之事,十余日下来如何做不下来?而刘某之所以给灾民们发工钱,是因为他们都是以家庭为单位出来逃荒的。家中女主人基本上都在作坊里有活干。作坊里坐不开,便散到刘某庄子附近农家去做工。我发给她们的工钱是日后她们举家回乡的路费。他们并非居无定所。虽然为了缴纳赋税已经把老家屋顶上的瓦片和地里的青苗贱卖了,但好歹根基还在。开春后,地里有了野菜,就可回乡耕种了。况且,十数日来,刘某提供材料,灾民们已经自建了几百处窝棚。再加上各色帐篷,截止到昨日,已有近五千灾民到了夜里不用在寒风里冻着了。”
尽管刘绰讲述的语气很平淡,不煽情,但葛临川还是越听越是激动,涕泪横流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刘学士此举真是让我等汗颜啊!请受老夫一礼!”
“下官听犬子说,刘学士的农庄地虽不多,却采用轮作套种之法,夏日里不止棉花,还收了西瓜和菜蔬,秋日里收了菠菜,冬日里种上了小麦,此套种之法若能推广开来,真是利国利民啊!”李绛道。
“刘学士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是啊,刘学士是实干之人,我等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御史们都不是傻子,也纷纷跟着李绛神情激动地向刘绰行礼。
苏瑾年却仍不死心,质问道:“如此说来,你售卖云舒棉布所得利钱不是早就不够了么?”
刘绰指着御案前地面上堆成小山的账本笑道:“苏御史,你刚才还说我是赵郡李氏的未来新妇呢,我的未婚夫婿李德裕已经回京了,他帮衬了多少也是有账可查的,你不妨自己去看看!除了这些,还有顾尚书家的捐赠,东西两市其余好心之人的资助。下官厚颜,因为会做几首酸词,在城中有些人望。遂利用这点微末之名,以身作则,带动不少民间力量参与了赈灾。一笔笔,一桩桩,都记得明明白白,尽管查!苏御史,可还有疑问?”
“有!”苏瑾年道,“若按你所说,顾尚书和李家所捐之粮当不是按照五千一斗的市价购买的,难保你账面上所用之粮真的都是照五千钱一斗的高价所购。”
葛临川怒道:“苏瑾年,你放肆!你揪着此等细枝末节不放,自己可曾为灾民出过一文钱?”
“葛中丞,无妨,真理越辩越明!”刘绰坦然道:“这位仁兄,烦请你翻到粮食采购的部分,每日所需赈灾粮都是从城中哪间铺子采购的,刘某也记得清清楚楚,烦请你算算数目可否对得上。”
几位吏员齐齐拨动算盘珠子,又合了账目后,回道:“对得上!”
“还说你不是欺世盗名?刘学士,你放着各家捐赠粮食不用,偏要从城中各处粮店购买,岂不刻意?我看你这账本根本做不得数!”
李绛道:“苏御史,即便有李家和顾家的捐赠,与总量比起来也不过是个零头。你怎可以偏概全?”
“苏御史看人真准!刘某的确是故意的!”刘绰笑着承认道。
见刘绰承认了,苏瑾年忙对着皇帝郑重跪拜,慷慨激昂道,“陛下,市井之间,交易以信,物价有度。我大唐货币流通,自来以‘布帛为本,钱刀是末’。然棉布之为物,产自远夷,刘绰巧取其法,织之以入我大唐。其售价昂贵,非庶民所能享。此实有损市场之序,百姓之利。刘学士以高价购粮,而弃捐者之粟不用,此非刻意而何?臣以为,其赈灾之行,实乃沽名钓誉之计,欺世盗名,非真仁义也。其所言之善举,皆为虚妄之辞。此账本,岂可信乎?刘氏父女,如此收买人心,绝非忠良之辈啊!”
刘绰冷笑道:“那苏御史,你觉得我赈灾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苏瑾年咣咣磕头,额头都出血了,“陛下,臣苏瑾年冒死进谏。司议郎刘坤,乃东宫属官,亦或牵涉其中。臣请陛下遣官彻查,以正市场,以安民心啊!”
刘绰轻笑出声,“苏御史,轻一点,大家都是文化人,凡事都要摆事实,讲道理。可不是谁声音大,谁头磕得响,谁就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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