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春,上海松江码头,汪伪76号三处行动队副队长盛墨,一眼就看到了走下船舷的盛婉真,尽管隔着50多米熙熙攘攘的人流,尽管13年不见,坐在面点摊前乔装隐藏的盛墨,还是只用几分钟就确信了那个女子恐怕就是盛婉真,也只用30秒就确认了她几乎就是本次行动要抓捕的共产党机要员侍者。惊慌失措了半分钟后,盛墨决定必须快速出手,不然行动队50多人可不是吃干饭的,尤其是雷厉风行、心细如发、目光如炬的三处处长唐钺也在此坐镇。尽管他只坐在车里,但仍仿佛能洞穿这个世界一般,任何人的心思都难逃他的法眼,更何况这个二十五六岁穿着洋装提着大箱子、独自行动的年轻女子,一看就与众不同,年龄、发型、衣着、皮箱的大小,一切与暗线透露的消息竟如此吻合。盛墨短暂惊慌后,跳起身扑向盛婉真走来的方向,并向副手王有思发出行动信号。
小范围一阵气流骚动,下船的人开始被推搡、拥挤、斥责,盛墨快走几步,借机一个趔趄,撞到一个穿着西装、提着皮箱的中年男人,并绊倒了他身边的盘发女人。盛墨跑过摔倒的女人三四米后,竟然没听到后面这一对男女的埋怨和指责,盛墨不由看向身边的王有思,二人相视几秒迅速回身扑向已然跃身而起、拔枪相向的中年男人,其他行动队员也都拔枪包抄过来。
枪声一片过后,码头上的行人逃的逃、躲的躲,霎时一片安静。短暂激战过后,中年男人横尸码头,只眼睛还不甘心地瞪向码头出口方向,但男人身边的盘发女人早已没了踪迹。盛墨心里的窃喜忍不住漾至嘴角,却大声训责着队员:“蠢不蠢,开什么枪,差点打死老子。”
盛墨心里虽然窃喜,但头还是不由自主地转向船舷,目光所及大脑却是一片空白,他看到了处长唐钺深邃的目光,更让时间停滞的是,唐钺身后不远处,盛婉真竟然孤零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而她周边已再无他人。她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枪声不曾打扰到她,惊慌不曾影响于她。盛墨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唐钺可是76号眼里不揉沙子、最年轻有为的特战行家,号称思维缜密、心狠手辣的一号战刀。盛墨能瞬间想到她站在那里的不妥、蹊跷和危险,唐钺更能想到这一点。她为什么还不赶紧离开呢,她为什么不惊慌失措地逃离。不用多长时间,这份疑虑就会传染到每个人。盛墨感觉唐钺就要转身了,就要看到盛婉真了。盛墨已经感觉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哥——”,盛墨只能先叫一声哥,并慢慢走向唐钺。唐钺静静地看着盛墨,心里已经有点诧异,这小子今天怎么如此莽撞,不像这小子的风格啊。唐钺淡然一笑,开口即惊到盛墨:“我让于连在码头出口盘查呢,不用着急,她跑不了”。
盛墨来不及搭腔,唐钺已经招手示意大家往出口处集结。盛墨忙不迭的跟着跑向出口,他想的是唐钺没有注意到盛婉真,千万不要注意到盛婉真。就在唐钺和队员们几乎走到30米开外处时,盛墨却听到一声仿佛来自天际的呼唤:“盛墨——,盛墨——”。盛墨不由回身,控制不住地瞬间跌倒在地,下意识间一只胳膊支起身子后,他分明看见盛婉真提着皮箱朝他走了过来,眼睛看向半躺在地上的他,眼里泛起浅浅的笑意,盛墨仿佛看见了11年前的盛婉真。
盛墨看见一只手伸向盛婉真,光影之中竟停留在半空中。“哥——,哥——”,盛墨本能地叫出声,旻旻之中希望叫声能挡住唐钺。唐钺缓过神,绅士地向盛婉真伸出手:“这位小姐是在叫盛墨吗?”
在唐钺的打量下,盛婉真并不回答,只是浅笑着弯腰望向半躺在地上的盛墨。还是被唐钺发现了,盛墨的大脑飞速旋转,他仿佛看到盛婉真被抓到76号,被严刑折磨的样子。被76号抓进去的人,几乎没有活着出来的,有价值的叛徒,不过是可以侥幸多活几日而已。
盛墨跃身而起,惊喜地跳着脚大叫:“是阿姐吗,阿姐你回来啦,你终于回来啦?”盛墨随即声音颤抖地拉住唐钺:“哥,这是我姐,我跟您说过的我姐,就是去了英国的盛府大小姐”。盛墨喜极而泣地大呼小叫,手微微颤抖,真的有惊喜的成分,这么多年不见,盛婉真是生是死,自己找了她这么多年,都以为再也找不见了,如今却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怎能不惊喜。可惊喜偏偏出现在这个地方,盛墨内心的恐惧早已远远超过惊喜,竟史无前例地在唐钺跟前掉下眼泪,他几乎只用10秒钟就决定了,相逢之日哪怕就是诀别之时。
盛墨将手摸向腰间的枪,眼里聚集起杀意,而这瞬间的冷冷杀意,唐钺一阵恍惚之后竟也猛然察觉到,他暮然收回手,似笑非笑地将手揣进口袋,还在继续寒暄:“盛墨,给介绍一下吧,是你以前生活的盛宅小姐吗?”
盛婉真却望着盛墨抢先应着:“是的,我是盛婉真,盛墨,你咋还是这么傻乎乎的”,随即上前仔细打量盛墨,盛墨浑身的颤抖盛婉真了然于心。
唐钺若有所思地看着盛婉真,眼里流转着难以捉摸的笑意。对面的盛婉真浅笑着,竟没有看向唐钺,而是盯着盛墨打量,像是要刻意加深记忆一般。唐钺沉吟片刻看向盛婉真的皮箱,若有所思地对盛墨说:“盛小姐这是给弟弟带了不少好东西吧,听说英国的东西可不错,让我们这些乡下人开开眼如何?”唐钺此刻是在提醒盛墨,命令盛墨,检查一下皮箱。
盛墨在假装忘乎所以地陶醉,假装没有听见,向盛婉真伸出手,想拥抱盛婉真时,手臂却碰到了盛婉真风衣口袋里一个硬梆梆的东西,是枪。盛婉真与暗线的描述太像,盛墨不敢冒险去检查皮箱,他含泪看着盛婉真,只想多看几秒,13年的分离想念,但现在盛墨比谁都清楚,如果皮箱里是电台,他救不了盛婉真,自己也会搭上性命。但搭上性命也得救盛婉真,不然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我来吧”,王有思应声开始动手。本来只有唐钺、盛墨走向盛婉真,其他人都在30米开外的地方协助检查放行人员,王有思不知何时悄悄来到跟前,王有思还不到20岁,原来是混青帮的,后来得罪人差点被剁了,幸而被盛墨搭救,如今跟着盛墨快三年了,特别晓得看人脸色,手脚麻利。目前三人,唐钺、盛墨都是大哥,王有思想,哪能让大哥动手呢。
王有思拎起皮箱,鬼使神差般,盛墨已荷枪在手。此景唐钺尽收眼底,心里的诧异顿生。此时唐钺是坚信盛墨对自己的忠诚度的,盛墨是唐钺从枪口下救出的,二人也相识了多年。
盛墨却震惊于自己有点心智混乱了,想要杀自己的恩人和弟兄吗,此刻自己都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但盛婉真对他而言太重要了,他心心念念要找寻的亲人,既然不能救她,就只能一起死,而他以前也认为,自己是可以为唐钺先生死的,因为自己的命是他救的。
盛婉真忽然用力挽住了盛墨持枪的胳膊,并拉着他顾自向着码头出口走去,一边说话一边四处打量,仿佛忘记了自己还有只皮箱。
王有思迅速打开皮箱,衣服日用品小零碎,再往里层翻翻,还有书,没有违禁品,更没有电台。合上箱子的一刹那,暗自长长出了一口气的,除了盛墨竟然还有唐钺。听着王有思追赶过来的脚步,盛墨知道皮箱没事,没有藏电台,阿姐不是76号要抓的人,此刻盛墨忽然觉得无比幸福,就如当年盛婉真拉着他的手走出福利院一样,从那时起他有了家,现在他又有家了。
码头出口处已经扣住了30多人,盛墨凭直觉想赶紧离开这里,他回身向唐钺问道:“哥,我姐来了,我先送我姐回去了,让于队长多受累吧”。唐钺潇洒地挥挥手表示同意,无论在公事私事上,盛墨是无限崇拜唐钺的,只要不涉及盛婉真。
盛婉真挽着盛墨、王有思提着皮箱走出码头出口时,行动队长于连正在抽烟,看见盛婉真时也不禁愣住,盛婉真周身有着那种知性智慧的端庄大气之风,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识文断字的女秀才,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稳重谦和,但又不呆板。于连挥着手询问盛墨出了什么情况,但并未造次,且彬彬有礼,少有的风度还真有点还原他祖上的镶白旗身份。
“我姐我姐,回头见”。盛墨简单介绍后示意于连放行。于连并未多想,让三人穿过出口。身后远处,唐钺的目光深邃悠远,仿佛有万千思绪,盛墨却如芒在背。
盛墨直到将车开出码头、远离76号三处队员视线的那一刻,才忽然安静下来,二人竟出现长时间的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盛婉真静静地坐在后面,怡然地望着车外的喧嚣。在即将路过大行百货商厦的时候,盛婉真幽幽地说:“从贝当路走”。
“好的呀,阿姐”,盛墨瞬间明白了,车缓缓开向贝当路。贝当路上如今住的非富即贵,贝当路5号目前是前清查王爷的府邸。这位查王爷是个活泛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说富可敌国,却也财富自由、人也风流。
盛墨将车停在离贝当路5号最近的地方,二人坐在车里久久望着窗外不说话。隔着栅栏仍可看见院子里面的紫藤花廊。那里有他们安静美好的7年时光,一起读书、荡秋千、铲地种花,管家伯伯慈爱的追着喊他们的声音言犹在耳:“不要跑,小心摔倒了,我的花,我的花呀”,然后猛抬头,忽然看见二楼窗口露出祖母威严的脸,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们摇头叹息。
盛墨不由自主笑了起来,首先打破沉默:“阿姐,你从英国回来的吗,住到我那里吧,我在九字街那有一套公寓,虽然简陋,但三个房间,还有客厅和餐厅。我现在做饭可好吃了,不像以前,净等着您给我做点心”。盛墨回头看着盛婉真,俩人眼睛对视的时候,盛墨忽然觉得好陌生,好像不是自己认识的那双眼睛,粼粼寒意,透着距离。但那双眼睛忽而暖了起来,朝着盛墨浅笑,哦,这时就是那双熟悉的眼睛、亲切的眼神了。
“弟妹可好,有几个侄子侄女?” 盛婉真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盛墨再次感受到口气的陌生。
“阿姐,我还没有婆娘,我一个人住,那个房子是租的,是唐处长帮我租的,他也在那附近住,那里比较安全”。看着盛婉真的踟蹰不绝,盛墨忽然觉得很难过。13年前阿姐被他舅舅接走的时候,两个人都曾争取过一起走的,盛墨都曾跪下发誓,愿意终生为盛家或书家奴仆,愿意终生追随大小姐。盛婉真也跪着保证盛墨是个好养的孩子,干活是把好手,对盛家绝无危害。但书家舅舅是留洋归国的医生,更对与盛家有关的人事物充满烦感,以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养仆人为由严辞拒绝了二人。盛婉真随舅舅走后,把俩人的积蓄都留给了盛墨,想着他长大些后能做个小本生意苦度光阴,不至于流落街头。但盛墨才十一二岁的孩子,个头虽然大人一样高,但脑子终归比不过大人,没有俩月光景就被青帮的一个混混骗走了大部分钱。流浪了二年多后,盛墨用仅有的钱买了去南京的车票,他要去南京找阿姐。但到了南京后,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才找到书家舅舅的诊所,但得到的消息却是,盛婉真去英国读书了,暂无归期。
南京瞎混的盛墨,一个偶然机会认识了唐钺。那时的唐钺也不到19岁,从德国军校学成、受训归来后,一直供职于国民党88军一家枪械制造厂。盛墨天天去找唐钺吃饭,晚上就去唐钺家附近的咖啡馆屋檐下露宿。被唐钺发现后,介绍他参了军,随后盛墨被征召去驻守了孝陵卫。大大小小打了七八年仗,身上的伤疤也有七八处,却因一次枪械丢失被诬陷上了军事法庭,被判了死刑,仍是唐钺把他救了出来。但1939年底,唐钺却招他来到了上海,与日本人合作。盛墨有过诧异,但是救命之恩,再加上唐先生的智慧,他也确实无处可去,因而盛墨不愿再多想。唐先生帮他租了公寓,挣钱也多,当然76号的活也脏,竟是抓共产党、抓军统、抓中统,凡是违抗日本人的都要抓。盛墨有时也厌恶这种生活,但他不知道如何办,只能听唐先生的话,这样他觉得心安。
可是盛婉真的出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几年盛墨陆陆续续托南京的朋友打听书先生 的情况,可是南京很乱,书先生的诊所早已不在,只是有个熟悉书医生的患者家属,说过一句他们全家去英国了。这几年盛墨都死心了,他又把自己当孤儿过日子了,把唐先生当唯一的依靠,哪怕给日本人卖命,盛墨都不曾违背过唐钺的意志。但今天盛墨情急之下竟想杀唐钺,盛墨也觉得自己疯了。
“那好吧,就先叨扰几日,我会尽快找房子搬走”。盛婉真忽然开腔,让盛墨忽然回过神、继而开心不已。路上,盛婉真说想看看上海这几年的变化,要求盛墨按照她的路线开车兜一圈风。路过文华路斜街一家包子铺时,盛婉真让盛墨下去给买了几个包子。盛婉真换到副驾驶座上吃了俩个包子后,又说想看看外滩的风景。盛墨说阿姐不累的话,我带你去看看。一路上应盛婉真观赏路边风景的要求,盛墨将车开的并不快。
盛墨一路上头脑是晕眩的,他一边开车一边看副驾驶座上的盛婉真。说实话,阿姐真的有点老了,有了当年盛老太太的神韵,这大概是自己觉得阿姐有点生分的原因吧,这是盛墨忽然给自己找到的,阿姐与自己有了距离感的理由,毕竟当年盛老太太是讨厌自己的,又毕竟他们分离了这么多年,彼此都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心酸坎坷,有了陌生感也再正常不过。
外滩有一家露天茶廊,点心也好吃,盛墨提议请阿姐尝尝鲜,盛婉真却忽然提议快点回家。盛墨应声加速时,瞬间发现盛婉真在看后面尾随的车辆,盛墨是76号特工,常干的就是追踪侦察的活,明白这种斜视以窥全局的技术要领,盛墨不由得用眼角的余光扫向后视镜,一路上他兴奋不已,竟没有注意后面是否有尾随跟踪。
半个小时的疾驰,盛墨可以确信,没有人跟踪他们,庆幸之余,他不由心生疑问,阿姐是干什么的,怎么如此小心。盛婉真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我怕你未婚姐夫跟来,舅舅订的人家,我不愿意,所以逃来上海”。
盛墨忽然开心笑起来,阿姐还是阿姐,跟小时候一样。他俩小时候被祖母罚跪,阿姐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还各种借口,每每让盛墨佩服地五体投地。胆大心细,阿姐还是那个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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