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启伦闻言微微变色,不由自主地转眼看向龚梦舒,而龚梦舒的视线停留在床上那张空空如也的白布上,方才还是绯红的脸色变得比白布还惨白。
“启伦——我——”龚梦舒见黄启伦听了黄母的话径直走到床前伸手去拿那块白布,她咬着失血的下唇,想向他解释什么,却又难以启齿。
黄启伦一言不发地拿起了那块白布,将其摺叠好,放进口袋中,然后直起身对龚梦舒认真说道:“梦舒,我曾发过誓,只要做了我黄启伦的妻子,我就会对她好一辈子。虽然说实话,昨晚……昨晚我有些意外,但是——我心里相信你是纯洁的,那就足够了——”
“启伦——”龚梦舒抬眼看向黄启伦,见他一脸恳切之意,心头不由又酸又苦又甜。她含着泪哽咽道:“多谢你,我,我也向你发誓,从今往后,我对你必也是一心一意的——”
黄启伦走近了龚梦舒,伸出双臂将她抱住,龚梦舒将头靠在黄启伦的肩头,怯怯地反手搂住他,眼角有泪涌出,悄悄濡湿了他肩上的衣裳。
黄启伦揽着龚梦舒,心里对终于完全虏获了龚梦舒的身心而感到快意,但却有些发愁如何向母亲和邻居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交代这块白布的来龙去脉。
黄家狭小闷热的厨房里,黄母正汗流浃背地洗碗涮锅做蒸菜,预备下点心以便周围邻居前来凑热闹的时候享用,虽然给儿子办婚事花去了家中大半积蓄,可她是个好强的人,不想让旁人看出黄家的寒酸。她时而弯着身子忙碌,时而直起腰来捶打着发酸的腰部,转过身眼角突然瞥见黄启伦鬼鬼祟祟地闪进了厨房里似乎在寻找什么。
黄母问黄启伦道:“启伦,你到厨房里来做甚?”黄家虽然已经没落,但黄母还是遵从了“男人重读书轻庖厨”的祖训,平日里一心供黄启伦念书,即使最忙最累,也很少让他上厨房里帮忙。
黄启伦一震,回头讪讪地笑:“没……没什么……”
但黄母还是眼尖地发现了他手里拿着一把厨房里剪鱼鳍用的剪刀。
“你拿剪刀做什么?”黄母提高了声音问道。
黄启伦躲躲闪闪不肯说,黄母放下手头的活,走到了黄启伦的面前,仔细端详他手中的剪刀片刻,抬眼从他的怀中还发现了一抹刺目的白色,她伸出手一拉,竟从他的怀中扯出了一块白布来,黄母看清了那块啥也没有的白布,脸色陡然一变,大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黄启伦支支吾吾只是说不出话来。黄母看着他畏畏缩缩的怕事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恨骂道:“瞧你那破德行!早就叫你娶媒人介绍的咱们乡下乡绅的女儿你不听,偏要娶个小家子气的女子回来!这下好了,那女人不仅没带厚嫁妆来,还给你戴了好大的绿帽子!你说你拿剪刀做什么?”
黄启伦躲闪着母亲犀利的眼神,垂了头不敢吭声。
“你是要拿你自己的血往那上面充数么?”黄母早就猜到了几分,气得全身发抖,只恨不得跳出厨房去大骂龚梦舒一通。
黄启伦见母亲生气连忙劝慰道:“娘,您听我说——”
“听你说什么?”黄母气得掐了一把黄启伦,大声骂道:“瞧你被女人耍得团团转的样子我就生气,你说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窝囊废的东西来!”
黄启伦见母亲生气连忙劝慰道:“娘,梦舒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你到现在还袒护她!那你说这块白布是怎么回事?”黄母怒不可遏道。
黄启伦哑口无言,搜肠刮肚想说些话缓和母亲的激动的情绪,一抬眼却看到穿戴齐整的龚梦舒不知什么时候正悄然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们。她的唇色发白,乌黑的眼眸里水光盈盈,那种犹如受伤小鹿一般的可怜眼神让黄启伦的心突然颤动了一下,他稍加迟疑了片刻,便对母亲说道:“娘,实话跟您说了吧,其实我,我和梦舒——早就在一起了,我们已经那……那啥了……所以白布上没血渍也算正常……”
“你这个臭小子!学什么不好,竟然学会了先上车后补票!”黄母听到黄启伦这么一说,紧绷的脸方才有所缓和,眼角也瞥见了龚梦舒,但嘴上却仍然道:“女孩子家家的总要自重,怎么也跟着你胡闹了?若是你不娶,她怎还嫁得出去?”
龚梦舒站在门口,脸一阵白一阵红,低了头不敢抬起来。黄启伦连忙上前哄着母亲道:“娘,您就别再说了,我们知道错了,要怪就怪你儿子太冲动了——”
“你这个臭小子!”黄母叹口气,道:“是我上辈子欠你的,所以这辈子活该要替你做牛做马!得了,快把白布给我!”
黄启伦迟迟疑疑地将白布递给了母亲,黄母一把抢过,从砧板上拿起一把菜刀,不耐地道:“你们赶快来帮我忙,好生在厨房里做点吃的预备着,我这就去捉只鸡杀了!”说着径直出了厨房,外头传来了公鸡母鸡四处乱逃的咯咯乱叫声,不一会儿,黄母就拿着那块白布进来了,上面已经染上了殷红的公鸡血。
黄母把染血的贞洁布一把甩给了黄启伦,并不看龚梦舒,只是冷冷道:“今日的事就这么算了,以后你们两个可要给我好好听话,别再给我惹事端出来!”黄启伦搂住母亲只是嘿嘿赔笑,而卷着袖子正在埋头在厨房里洗碗的龚梦舒粉脸则涨得通红,羞惭的红晕一直蔓延到了她的后脖颈,不敢抬头再回望黄母一眼。
这场龚梦舒最担心的风波总算这么平静度过了,龚梦舒对于黄启伦的大度和对她的袒护感念在心,本对他并无多少感情,但经过这些煎熬之后,她对他开始有了新的认识,便另眼相看起来。于是小两口新婚,虽然谈不上如胶似漆,却也算是融洽。
婚后第三日,黄启伦随着龚梦舒归宁。黄母忙着恢复供应点心铺的生意,顾不上操持这些琐事,龚梦舒过来和她道别的时候,她也只是略微颔首,头也不抬道:“嗯,知道了,你们去吧,代我问亲家母好。”说话的语气只是淡淡,并无多少真心实意的热情。
龚梦舒见此也不敢多说,恭恭敬敬行了礼之后,才和黄启伦出了门。
龚太太伍佩思早在龚家门口等候多时,自从龚梦舒嫁出去之日开始,她就一直寝食难安,坐立不安,一颗心总是揪着的。眼下见黄启伦陪着龚梦舒从黄包车下来,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叫了一声:“梦舒,你可回来了!”说着眼眶便红了。
龚梦舒见着母亲憔悴的面容以及红肿的眼眶,鼻头一酸也要落泪,她连忙忍住想哭的冲动,强颜欢笑道:“娘,我这不是回来了么?您可别难过了……”
伍佩思见龚梦舒的眉宇间虽然未见喜色,但却也没见到悲戚的模样,再看看黄启伦一举一动对龚梦舒都还体贴,一颗悬着已久的心总算稍稍放了下来。她拉着龚梦舒的手,回身礼让着黄启伦进屋,嘴里亲热地喊道:“老头儿,咱家的姑爷姑娘们回家来了,快让他们进屋,快进屋!”
可是龚弘文对黄启伦依旧没有什么好感,进家门后龚梦舒便被母亲拉去说体己话了,黄启伦到书房里向龚弘文请安的时候他正看着报纸,嘴里“嗯嗯”了几声,便不再理会黄启伦。黄启伦被晾在一旁百无聊赖,只得出来和龚梦舒的弟弟龚麒麟一起在院子里玩耍。
龚弘文的小妾吴氏见天气好正在院子里晒被子,见此抿嘴笑道:“我说姑爷,你和麒麟玩得这么好,可见也是个爱孩子的好男人。您哪,也加把劲吧,赶紧和大小姐早点生个贵子,免得一个不小心,梦舒可就又被别人要回去了!”
“又被别人要了回去?”黄启伦心下一动,转头望着吴氏道:“二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没别的意思,”吴氏朝着黄启伦飞了个眼风,神态娇媚地道:“我只是羡慕梦舒好福气,找的两个男人都是一表人才,比我强得可太多了!”
黄启伦闻声沉默片刻,压低了嗓子问道:“二娘,除了我之外另外的一个男人是谁?!”
“哎呀,我只是说笑而已,”吴氏见黄启伦开始脸红脖子粗,连忙掩饰道:“您别多心呀姑爷,要是您因为我的话对梦舒起了什么疑心那我罪过可就大了!其实我说的那个男人您肯定也晓得,就是程家的二少爷啊。我可没说他们有什么暧昧关系哦,不过我们家梦舒可是自小就和程家二少爷一起长大的——他们两人的事情这您可得自己问梦舒了……”
黄启伦听了一张脸全都黑了来,所有的玩兴在瞬间全都消失。他把手中的皮球塞还给龚麒麟,独自走到院子的一旁想着心事,听着后面吴氏似在暗自窃笑他,他突然觉得背上火辣辣的,一股无名火慢慢腾了上来,却又无处发作,憋得只是难受。
龚太太在佛堂里和龚梦舒说着悄悄话,关上门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悄声问龚梦舒:“怎么样?那夜没露出破绽吧?”
龚梦舒望望佛堂上供奉的观音佛像,脸色发红,渐渐又有些发白。她低垂着头,轻声道:“娘,被他发觉了……”
“娘不是给你瓶子了么?怎么还会这样?”龚太太脸色也和龚梦舒一样苍白。
“我不小心把小瓶子弄丢了,所以没办法只得如此……”龚梦舒惨淡一笑,见龚太太愁眉不展,便安慰她道:“不过娘,启伦并没有怪罪我,这样也好,免得我还要费尽心思处处去掩饰,心里也不是滋味……”
“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龚太太叹口气,却没有因为龚梦舒的劝慰而放下一颗心来。“你是不晓得男人的心理,不管怎么说他心里终究还是落了一个心结……”龚太太看着龚梦舒随着她的话又露出了忧虑之色,便又道:“不过就如你所说的,事情既已如此,启伦对你又还好,那么今后你就好好跟随他,伺候他,一夜夫妻百夜恩,娘希望你们将来能白头偕老,永远都这般要好……”
“我晓得,娘,你别为我操心了——”龚梦舒将头靠在母亲的肩头,低声回答道。
龚太太颔首,沉默半晌之后,突然道:“程家昨日才送了贺礼过来……”
听闻“程家”这二字,龚梦舒惊跳了一下,嘴唇一下子便失了血色。
“礼物都很贵重,尽是些我和你爹都没见过的珍贵东西。程家送礼来的下人说之前程家因为家中有事所以耽搁了来喝喜酒,这两日才派人补送贺礼来了——”龚太太低声说道,脸色有些异样。
龚梦舒却也未发觉母亲说话的口气,只是死命咬着发白的嘴唇,她怔怔望着佛堂上的观音像,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却无言以对。
“我和你父亲商量了一下,既然程家专程送来了咱们就暂时先收着吧,等将来二少爷或者三小姐大婚的时候,咱们也随份大礼,这样也不觉得欠人家什么了……”龚太太拍拍龚梦舒的肩头,低声说道。
龚梦舒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埋进了母亲的怀抱中,久久没有作声。
龚太太觉察出了衣裳前襟的濡湿,心里一酸,她知晓程瑞凯是龚梦舒这辈子的心痛,却也不便再多劝,只是轻抚龚梦舒的肩头表示安慰,心头却也是苦涩的。
其实送礼来的人龚太太认识,便是程家的管家,管家说:“龚太太,请别怪程家失礼,到现在才送礼过来。二少爷前几日在龚家做下的混账事老爷已经知道了,谁都以为龚姑娘既然是二少爷的人了,婚事肯定不作数,就连二少爷自己也这么想。二少爷原打算过几日便要把龚姑娘接回程府去的,谁料到您还是把龚姑娘给嫁了出去!二少爷也是昨日才知道了消息,在家里几乎发了疯非要出来闹事不可,被老爷用家法狠狠打了一顿,伤势严重得连爬都爬不起来,现在还躺在床上养伤呢!老爷这次真往死里打呢,看样子真气急了!”
管家的一番话听得龚弘文和龚太太脸色青白,谁都没有吭声。
管家临走的时候还特别说了:“程老爷让我过来是想跟您和龚老爷说,程龚两家大人原本都是一番好意,谁曾想事情会演变成如此模样,今日特别送来大礼,一是替二少爷给龚姑娘陪个不是,二来也希望能帮衬龚姑娘一些,让她从此以后可以安心过日子……”
龚弘文此时“唉”地长叹了一声,还重重跺了一下脚。而龚太太的嘴角只是挂着凄清的笑容,心里想这是要用大礼来做个了断么?
佛堂里香烟缭绕,龚太太一手拿着念珠,一手轻抚着龚梦舒的脊背,看着女儿柔肠寸断的娇怯模样,心里泛起怜惜之意,不管梦舒出嫁没出嫁,都是她一心要保护的孩子。她突然觉得有些事还是不要让龚梦舒知道得好,就这样过去了吧。
龚太太本来想留龚梦舒在家多待几日,但是黄启伦好像待不住,龚梦舒也只得提前和父母告辞回婆家去。反正黄家离龚家不算远,真要回来还是可以常回来的。
龚太太独自送了龚梦舒和黄启伦出来,目送黄包车渐渐消失在视野之外,还依旧伫立在傍晚的暮色中。
阵阵风吹过,龚太太突然觉得有些凉意。路两旁发黄的梧桐树叶随着萧瑟的风飘落在地上,在脚边打着卷儿,原来秋天,竟然这样无声无息地悄然逼近了。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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