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依旧烛火通明,楼身被煌玉盘绕的晨光不显。
停云眉眼越发紧蹙,看着鼎中的那两只一动不动的蛊虫陷入了沉思。
瞧模样像是成了,可它们的状态简直叫人难以辨别,这究竟是活虫还是死虫。
它们分自一方,守着自己的天地,乌红的蛊草残汁淅淅沥沥的挂在鼎壁,它们就这样黏在鼎壁上一点一点蚕食着那些蛊汁。
她等不了了,也不管蛊成没成,只伸手去抓那两只紫甲八足的肉虫。
大不了重新再炼!雪楛草她也能再去潜寒池采。
如此等待着实焦心!
白润的指尖方探进蛊鼎中,底下两只蛊虫隐隐颤动,发出了蜂鸣之声,停云心下一紧,察觉到了一丝几乎一闪而逝的危机感,刚想抽手时,那两蛊中的一只猛地跳了起来,攀在她指尖狠狠咬下了一口肉。
鲜红温热的血喷薄而出,皮肉撕碎的剧痛自指尖传至心尖,她看着指尖那只拼了命发狠吸着她血肉的蛊虫,皱起了眉眼。
第一次炼蛊时,枯残化生之凶不似如今,眼下这只蛊,停云更清晰的感受到它那团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身躯中无穷无尽的贪念,它像永不知餍足的恶鬼疯狂蚕食着她,明明是蛊中之圣,却生生透出了幽冥地狱之阴狠。
停云一时间也分不清跳上来的这只到底是化生还是枯残,未曾化形之前,它们长得一般无二,必须吸食饱了她的血后才有变化。
可眼下它已经不知喝了多少血,吃了多少肉了。
停云指腹几乎被它啃食的白骨可见,它仍旧不知饱饿的吞咽着。
血色坠地,四周皆静,虫口咽肉的咀嚼声清晰可闻,她忍得额间冷汗直流,剧烈的疼痛自指尖传遍了四肢百骸,经脉麻痹她连动手都困难,那只凶残如贪婪之鬼的蛊虫,正趴在指骨之上将她的生气逐渐吞噬。
停云骤然明白了黑狱中姬无生对她说的那些话了。
化生之蛊,寻常蛊师大家穷极一生也不过只能炼出一只……
那是逆天换命之大不道,一只便已经赌进一生之运,第二只换的是命吗?
停云的意识逐渐模糊,她看到了另一只紫甲肉虫也自蛊底爬出,八足飞快的向她扑来。
眼前黑晕层层如涟漪,四肢骤冷,身躯处处都透出了阴寒之气,她出不了声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两只蛊虫不知疲倦的蚕食她。
意识将灭间,她似乎明白了。
化生之蛊,医死人肉白骨,炼其一,终蛊师之气运,炼其二,化蛊师之血肉。
她以凡人之身,妄图逆天就该承受天道之转,轮回之命带来的反噬。
以命换命已然是天道给予她最好的回馈。
……
双月楼外,盘桓在楼上的煌玉骤然发狂。
它仰天巨啸,身上原本收敛的血鳞此刻全然张开,锋利的血色银鳞映着炽炽日光,透出了无尽征伐之意。
陆野靠着楼顶戗脊小憩,煌玉这般猝不及防发了狂,险些将他扫下楼去。
他翻身迅速的躲过了煌玉乱晃的蛇首,又闪身避开了它身上那些张牙舞爪见血封喉的鳞片,楼顶方寸间,原本煌玉垂首其上已然没有多少位置了,如今更是无从下脚,陆野无奈只好从楼顶跃然而下。
落地后的瞬间,煌玉发出了一声极其痛苦的长啸。
陆野心头猛然一紧,毫无预兆的剧痛从心口蔓延至五脏六腑,疼得他站不住脚,单膝屈地撑着玄刀大口喘息着。
体内沉寂的蛊虫也跟着发疯了……
一重又一重的剧痛无休无尽的似潮汹涌,将他淹没于狂澜之下。
陆野疼得几乎无法思考,掩于记忆最深处的黑暗痛苦拨开重重心雾,一点一点蚕食着他被蛊痛折磨脆弱不堪的身体。
他眼前发黑,脑中昏沉,一幕幕血腥残忍的景象如走马灯一般一帧帧的回映于脑海之间。
不知怎么,陆野眼前一晃,竟瞧见了北地十八城。
那是茫茫雪境,最北之地,沧州一点万山寂。
他捂着心口,以格格不入之态,无措的看着眼下之景。
白山冰河铁马金戈,苍狼战旗凛冽着寒风呼啸,冰凉的铠甲踏破沧山孤雪,意气风发之下,玄刀占尽世间盘桓的恶鬼。
战马扬蹄,飒沓如流星,有一骑黑骑当先,领着千军万马冲破重山,一路像北所向披靡。
原是局势大好势如破竹,可画面一转,威风凛凛的铠甲碎裂,战马摔嚎,四周皆起惊怒声。
那是埋在他心底最痛的回忆。
一份虚假战报,诱骗大军深入,战局由优转劣,蛮夷大举攻来,黑骑被团团围住,困于沧山寒涧之中,进出不得。
陆野看着面容模糊的父亲摘下头盔,褪下铠甲护心,捧着一道白巾自隐有白发的两鬓边向后扎去,面容决绝的拂去肩头素雪,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他记得当日之景,大军被困于冰天雪地断水绝食整整十二日,存粮早就消耗殆尽,连战马都吃了好几匹了,已然无力可战。
北境十八城的蛮夷之首在外叫嚣,要镇北侯陆铮出来受降,以他一人之首级换余下五万大军之命。
陆铮听进去了。
他将军令和玄刀交给了另一个熟悉稚嫩的身影,那是十年前的自己。
陆野喘着粗气疾跑上前,想扑掉那柄刀和令,阻止陆铮白白送死,可虚影一晃他自两人之身穿体而过。
老侯爷在说话,但他听不见。
可就算听不见,他也知道。
那是他曾经闭眼就能听到的惨烈诀别。
“吾儿当立,你不是一直想要这两样东西吗?今日爹就把苍狼令与玄刀通通交给你。”
令人窒息苦痛的梦境中的话语,对上了如今之景,他的言语中带着无尽的慈爱与不舍,将生的希望全部交给了儿子。
陆野失魂落魄的看着陆铮把那两样东西交在年幼自己的手里,心痛如焚之际,原本已经走远的老侯爷蓦然回首,目光越过了万重雪色,直直撞上了陆野。
“好孩子,回去吧。”
回去吧。
陆野瞪大了眼眸,耳边回荡着那声铿锵有力的声音。
他愣了一息,随后像疯了一般,向那道萧瑟孤寂的身影奔去。
雪落千千叠,风呼啸,山川皆悲鸣,大雪将他的视线遮挡,风声淹没了父亲欣慰的笑声。
四野皆盲白,无人无风也无声,寂寂虚空,万宇空余他一人。
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将他眼前的幻境搅的支离破碎。
煌玉自楼身滑落,痛苦不堪的翻身抽搐着,陆野回神,甩了甩钝痛不堪的头,强咽下喉间一口腥血踹开了双月楼的殿门。
袅袅紫烟,薄纱缭乱,蛊架交错间放着一只青铜大鼎,他脚步跄踉的冲了进去,环视了一圈没有找到停云的踪迹。
心口又涌起了一阵剧痛,他咬着牙青筋横起眼眸欲裂,往那口大鼎走去。
一袭月白莲裙团缩在鼎底,千秋之色的脸上苍白如雪。
陆野看着她的模样,骤然想到了那些令人窒息的雪川穷山。
他伸手想把停云从青铜鼎里拉出来时,殿外的煌玉没了动静。
它一动不动的躺在宽阔的大院中,血色长鳞张扬巨开泛着凛凛流光。
陆野垂眸看了一眼鼎里的停云,她颈间发色掩盖处,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他侧首仔细看着,原本趴在心口嚣张跋扈的心蛊骤然不动了,所有剧痛齐齐消失。
那是两只莹白蛊虫,生如白玉,完璧无瑕。
他抬头四处张望着,目光最终落在了停云炼蛊时准备材料的桌案上的一只大口瓷瓶上。
陆野起身飞快捞过那只瓷瓶,一把扣在停云脖颈处,瓶底有物坠落声响起。
他收起了瓷瓶,有从桌上拿过一条封布紧紧缠住了瓶口。
见蛊虫入瓶后没有暴动,他才敢放心的将其放在一边,探身去抱停云。
双手刚摸到她的肩膀陆野脸色一僵。
她垂在内侧的手,几乎是白骨。
陆野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他不敢去抱她,生怕一个不小心再将她弄得雪上加霜。
停云的呼吸越发轻浅,脸色也越发僵白。
如此在毒鼎之内更是难以活命,陆野咬紧牙关,手下轻缓稳稳的将她抱了出来。
莲裙沾血,随着他的动作淅淅沥沥的落了一地。
他柔声叫着她的名字。
外头响起了躁动声,金戈晃动,杂乱纷纷。
风鸢闻声而来,进院门就看到倒在地上无声无息的煌玉。
她心中一颤,浑身血液几乎凉了一大半。
第一反应就是那种克制血蛊的怪蛇又出现了,她颤着嘴唇,迈着有些发软的脚步往双月楼奔去。
入眸就是浑身是血的停云和陆野。
陆野缓缓抬眸,漆黑的眉眼沾着零零星星的血沫,透着几分渗人的寒意。
风鸢眼眶顿然通红,泪珠滚滚之际走近了几步。
停云那只血肉殆尽的手臂落在她眼底后,那些蓄在眼中的泪珠终究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你先别哭,可有法子救她?”陆野的声音波澜无动,眉眼也沉沉。
风鸢胡乱抹了眼泪,扑通一下跪在停云身边,忍着抽泣翻看她的眼眸和伤口。
片刻后,她像泄了气一般瘫软在地上,脸色苍白唇间颤抖。
陆野抱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染血的眉眼空洞无神的望着殿中某处,手中的温度逐渐消散,她的气息绝于此间。
胸口的蛊虫发出了哀恸的悲鸣,最终散做了一团血雾,融进了跃动的心。
他无知无觉的抱着停云,像一尊面无表情的石像。
数十息后,他转着有些僵硬的脖颈,埋进了她冰冷的颈间,肩头耸动,呜咽无声。
风鸢瘫在地上不知所措。
她知道停云冒险炼蛊,但不知她炼的还是化生蛊,若知晓,定不会让她做出这种以命逆天之事。
如今好了……一切都完了。
她脸上泪痕交错,愣愣的抬头看着殿外嘈杂涌动的金甲军。
他们气势汹汹阻隔了外头那些不断探头探脑之人。
失去停云,她根本无从分辨孰是孰非。
她刚想爬起来去找大祭司和黎苏,院外金甲相撞,发出了刺耳的铮鸣,风鸢心头一坠,连忙快身翻起往外跑去。
院门被人从外头蛮力撞开,金甲散乱,几只凶残无度的高壮药人恐怖如幽冥之鬼,厮杀啃咬着活人。
风鸢看着眼前之景浑身如置寒池之地。
药人已经十多年未曾出现了,停云掌权后第一件事就是废除人祭,所有一切以人为蛊的都被列为禁术,违者三族夷断。
那些无知无觉,无痛无惧的药人以摧折之势,将挡路的金甲折如破木丢在一边后摇头晃脑的往双月楼走来。
风鸢咬牙抽出袖中短刃:“誓死保护王上!”
“誓死保护王上!”
廊下院中所剩的金甲军,气如洪钟震喝着。
一声不合时宜的嘲讽在院外宫门处响起。
那微胖的中年男人拍着手,眼中皆是哂笑,笑着他们的负隅顽抗自不量力。
“圣蛇已死,停云也难活了!还护什么呢?哈哈哈哈!”
他仰头大笑了几声,随后脸色骤冷,盯着风鸢:“一届武奴,竟敢在此耀武扬威。”
风鸢眸中已经从初见时的震彻到了怒极生焰,她紧紧皱着眉头,眸色凶毒愤恨的瞪着他:“是你!竟然是你!”
穆商,当年那个在朝堂上名不经传的小人物,停云建立王都城郊难民营以及后面商路开拓,他极力拥护着她,忙前忙后出过不少力。
到如今,竟然是他!
默默无闻,毫无反叛之理也无逆反之力的人,居然能养出如此强悍的药人,圣蛇之祸,蛇蛊之毒,怕是都出自他手才是。
风鸢眼中的怨毒几近溢出,她发了狠冲了去,一刀扎进了向她扑来的药人腹部灵关处。
那药人当即散了气,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穆商大吃一惊,狭长的眼睛瞪大,不可置信的看着风鸢。
这么一个小小的贱婢,竟然知晓药人灵关!
吃了这个亏后,穆商立刻命药人改变了横冲直撞的杀伐状态,他们紧紧守住了自己的下盘,护着灵关,固若金汤叫人无从下手。
风鸢和药人斗了几个来回,毫无胜算不说,身上多了几条可怖见骨的伤口,隐隐透着乌黑的血色。
她力竭喘着粗气,倒在身后的台阶上,拼着最后一口气守着殿里的停云。
纵王身死,亦不改初心之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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