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街穿巷,刘一手换了穿戴,在南塘老街头里一处民宅门口驻足。此时的她,一身简素的少女装扮,仿佛又回到了旧日里做刘家三姑娘的模样。这处民宅有些破旧,门楼照壁、山墙墀头等处嵌饰着砖雕,砖上浮着梅兰竹菊的图案,显示着这里也曾是一书香门第,门楼两侧镌刻着一副楹联“八方风雨共长夜、万家烟火度黎明”。
听娘说,那还是父亲冠礼后亲手刻上去的,那是他年少时起的抱负,饱含着乐民之乐、忧民之忧的家国情怀,也是他时刻提醒自己的座右铭。
所以啊,这样的他,才会在后来,即使前路艰困,仍心有所向、砥砺前行,可惜,他的抱负不被看好,他的坚持,让他过早折翼。
如今,这宅子,早已换了主人,不再是她们的家了。
可刘一手每隔几日,仍会绕路过来瞧瞧。现在院子里面莺歌燕舞、热闹非凡,看得出这宅子里的新主人一家子日子过的不错,希望他们能善待这所老宅,也由衷希望这老宅能等到她有朝一日,有能力时,将它赎回。
深吸一口气,在白衣道士那里受到的挫败感得到些许缓解,在街头熟食铺子买了几样小食,便朝城西甜水巷那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家走去。
那是继父租赁的房子,也是刘一手和娘亲与两位姐姐这六年来的居所,一明一暗两间小房,一家五口蜗居在此,若说是父母手足都在的地方,应该称之为家吧。
刘一手拎着油布包好的小食往回走,忙了一天星夜归家,想着给娘亲和姐妹带点吃食,当作夜宵。这个时辰,那个醉鬼继父要么就还野在外面,要么是已经在家里醉死过去。而娘亲和姐姐肯定还是在灯下裁剪织绣寿衣。
没错,是寿衣。
眼下,除了刘一手白天在食船上帮继父赌棋、黄昏时分在街头摆卦摊的营生外,娘亲和姐姐们则接了明州城的寿衣功夫来做。长姐绣工那么好,全明州城都找不到能与其一较高下者,可却进不了绣坊,只能给寿裘绣上仙鹤寿星,给寿袜绣上瑞草莲花。只因为她们的父亲早故,且并非善终。故遭世人忌讳,被视为不祥。不仅官办绣坊,甚至连寻常的商办绣阁都进不得,且连私下里的百姓绣活也接不得。却唯有这寿衣行当,没这个忌讳。
所以便接了这个活计。
刘一手的二姐于裁剪上有绝活,不用尺,只过目一看便能准确的裁剪出合适的衣裳布片,却同样将好技艺只能用在寿衣、寿帽、寿被上。
最可怜的还是娘亲,当年父亲过世时,她哭的太狠了,落下个胸痛手抖的毛病,针黹上不能多出力,娘亲就主动试寿衣,娘亲倒不觉得忌讳,她嗟惜每一个亡故的人,感念每一个未亡人的思念之痛。每一套寿衣做好了,她先上身试穿,总是把自己躺的平平整整,收敛住气息,俨然一个真正的往生者,让姐姐们细细查看每一处缝线,每一个压边。
头两年的时候,每当看到母亲试寿衣的场景,一手总是会大哭着扑上去让母亲快快脱下,现在……现在她就在心里默念,感谢某家某户的某某孝子,又花钱来给我娘亲冲喜增寿了。
虽然辛苦,但家里母亲和姐姐们赚的并不少,维持基本的生活足够了,如果没有那个人……想到那个人,刘一手不由自主的咬牙切齿起来。
心里虽想着事,脚下却未慢半分,不知不觉便走到家门口,才刚要进院门,就瞧见二姐神情慌乱的从里面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忙不迭地与要进门的刘一手撞了个满怀,二姐无助的看了一手一眼,来不及驻足或更多解释,便飞奔着朝巷子外去了。
姐妹俩虽只是对视一眼,一手便什么都明白了。立时血往上冲,也来不及多想,便立即冲入门内,见外间房里一室狼藉,寿衣布料,针线剪刀等横七竖八的散落在地上、桌倒凳歪,昭示着刚刚发生了怎样一场撕扯和搏斗,而里屋寝室内传出的长姐的嘶哑的求救声带着绝望与悲怆。
刘一手放下油纸包,朝四下一看,立即抄起放在门槛旁边的顶门杠子,操着杠子疯了似地砸向里屋房门,边砸边喊:“李继业,你给我开门!”
手上倾尽全力,一下又一下狠狠砸着,本就不厚实的门板被砸的摇摆晃动,尘土飞扬。
可里面人并没有开门的意思,长姐的求救声还未停歇。
刘一手越发急红了眼,当下便狠了心,干脆扔下手里的杠子,从外间火房里抱来一捆干柴,就抵在里屋门边,又将油罐子取来,也不管里面有多少,便全倒在那捆干柴上,转身取了桌上的烛火,未作犹豫便直接点着了。
干柴遇火,瞬间就着了,火舌沿着门框一路上蹿。
“你不开门是吧?那烧死你,咱们都别活了,一起死吧!!”
刘一手恶狠狠嘶吼着,却在怒骂的间隙寻来一壶早已冷却的茶水,将茶水一点点的泼在燃烧的干柴上,火头压了下去,烟却越冒越浓。刘一手屏息敛气,用手扇着浓烟,把烟往里屋赶。紧接着又抽出几根烟大的干柴在院子里挥舞起来,一时间浓烟从小院冉冉升起。
“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呐”!打更人的梆子敲的梆梆响,警戒呼叫的声音响彻整个里坊。
二姐扯着惊慌失措的董娘子跌跌撞撞的冲了回来,进门的同时,里屋的门吱呀从内开了,李继业脸上满是抓痕,提着裤子走出,一脚踹散门口的柴堆,恶狠狠的了瞪了眼刘一手:“小崽子,咱们走着瞧。”说完,他大摇大摆的在椅子上坐下,自顾自的将刘一手带回的油纸包打开,将里面刘一手打算带给娘亲和姐姐们的吃食吞咽起来。当真是枉为人字,当真是一点羞耻、一点恐惧之心都没有。
刘一手暗恨自己,怎么就没往那些吃食里洒些毒鼠药粉,怎么就——愤怒的目光落在了扔在地上的杠子上,她真想现在就一杆敲死这个泼皮无赖,但她不能,她不能为这样的垃圾搭上自己的人生,她若是走了,柔弱的娘亲还有不能立世的姐姐们只会遭遇更悲惨的人生。
娘亲忙慌慌的冲入里屋,里屋铺上,长姐头发散乱、惊魂未定,外衣已被扯坏,双手死死扯着贴身的里衣,所幸,内里的诃子和裈裤还是完整的,长姐惊魂未定,显然已经吓呆了。
娘亲颤抖的手擦干长姐脸上无声的泪:“春儿啊!娘亲害苦你了,娘不该……他说还要喝酒,家里没了,娘想着出去打点,喝了酒,他就能消停点,没想到……”
二姐扯过一条薄被盖在了长姐身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此刻没有一句话适合安慰这一家的女人们,二姐只默默的搂住了母亲和长姐,同时竭力抵制眼中的湿意,不能哭,三妹说过,眼泪是最最没用、最最不值钱的玩意儿。哭多了,晚上绣活的时候,都看不真切了。
屋外边一阵喧闹声响起:“哪儿走水了,哪儿走水了,怎么走水的?”
刘一手闻声一惊,抄起李继业正用的茶壶,掀开壶盖,将剩余的茶水都泼在了长姐的头上,她必须让外人看上去这个家是走水了,而不是发生了别的事。
街坊邻居们提桶端盆的涌进了刘一手家。
刘一手瞬间换了副乖巧模样迎了上去:“叔爷伯娘们,真是对不住了,我家主喝醉了发酒疯差点把屋子点了,才刚我们姐妹已经将火扑灭了,现下已然没事了,让诸位受惊了,真是抱歉。”
邻居们听了,倒也不在意,只说着:“灭了就好,日后可得当心!”
李继业却不干了,吹胡子瞪眼的瞅着刘一手:“你们别听她胡咧咧,明明是这小崽子要点火烧死我。”
眼见众人讶然,刘一手立即脸上堆着笑,看向李继业:“您今儿可真是醉糊涂了,我一家人吃你、喝你、受你恩惠,我为什么要放火烧你啊?不然,且说说,这是为什么呢?”
刘一手算准了李继业纵使再无耻,再没个怕的,也不能当着街坊四邻承认他意图猥亵继女,事实如此,李继业张了张嘴,原本还想狡辩,却终是硬生生咽了下去。
李继业平素名声极臭,逮住点小事就谩骂四邻,跟邻居相处更是没占上便宜就是吃亏,这下他犯了事被人抓了现行,立时遭到了街坊邻居们的口诛笔伐,骂的轻的开除了李继业的人籍,骂的狠的当下就要以纵火罪扭送李继业去见官,还是刘一手好说歹说,熄了四邻的火气。
刘一手给了德高望重的里长一把家门钥匙,承诺四邻,今后但凡看到自己家冒大烟,听到自己家声响不对,任何人都可破门救灾,感激不尽。
邻居们这才四下里散了。
刘一手回身看着在里屋相拥颤抖的娘亲姐姐,现下她还只能用这种近乎荒诞的、不知道是否一定有效的方式来保护她们,当然也是保护自己。
必须尽快行动了,否则她怕自己一时按耐不住,激愤之下便会要了李继业的命,若为那种人搭上自己的性命,才真真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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