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惟明这一次见李守业,是在明州府衙的会食公厨。这应当是李守业故意而为的。之前他从长安一回来,就正经八百的下帖子请了皇甫惟明两三次,一次是在家中设宴,另外两次都是在明州城数一数二的食坊里,那些菜肴酒水歌舞安排的,绝对是上档次、够意思。可惜,人家不领情,都是在工作时间直接来衙门谈完就走。
显然是不想与之联络感情,私下交往。所以这一次,李守业学乖了,约好了时间,请皇甫惟明来官衙谈,自己则提前安排了几桩紧急又重要的差事,不得不中间离席,如此一来二去耽搁了,便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本朝自贞观时,因太宗李世民提出“克定天下,方勤为治”,官员们卯时上朝,天不亮就要列班,自然没时间吃早饭,又因为太宗励精图治,延长了议政时间,所以基本要工作到午时以后,这样午饭又误了,为了弥补,由朝廷提供免费的会食。下了朝就有美食,不必饿肚子了,官员们还挺欢欣,积极性也高了。
太宗便将此举向全国推行,从中央到地方,都建立了官办公厨,官员按品级,有不同的菜色和数量享用,本是为了提高效率,但其实也滋养了新的贪腐。
皇甫惟明身为京官,对公厨会食并不陌生,在长安时每日的定例,节假日天子的赐食,都品尝过,有时丰满美味,但更多的是日常,不要以为京官会食能有多少山珍海味,六品以上官员每日三只羊,分到自己盘子里也不过区区几片,而菜肴五盘、白米二升、面一升、油三勺,摆在面前也就是两三块饼子,或者一盆馎饦。
这中间环节的吃拿卡要,层层盘剥,吃到普通官吏肚子里的,也就是十之一成,更有甚者,还有公厨掌事官员将年初朝廷下拨的食本拿去放高利贷,得了好处进了自己的腰包,对大家的菜品提升无助,但若亏了,那未来一年,便要从众人嘴里克扣。
所以,当他和李守业坐在时兴的胡凳上,围在高桌前,看到那些精美的海物、鸡鸭、烤羊肉、还有好多并不能一眼看清原材料的菜肴时,还是颇有些不自在的:“各地公厨多是入不敷出,想不到明州公厨倒是阔气。“
“凡事都有两面性,不管在皇甫少卿眼中,李某是个好官坏官,但在明州府,还是给属下众人谋了些实在福利的。“李守业一副坦然,还有些许自得,用一副极好看的花梨木镶银头的筷子为皇甫惟明夹了一箸特色海鲜,又用象牙勺子舀了一碗红通通看不出材料的肉煲。
“来,尝一尝,这是本地的特色菜。“李守为笑容如掬。
那碗直接端到皇甫惟明面前,味道极冲,皇甫面色微变,仿佛不敢相信,拿勺子咬了一小口在嘴里尝了,随即吐了:“这是何肉?“
李守业抚须而笑:“嫩牛头,这道菜,原是我与府上厨子一起琢磨出来的。先将牛头用火烧一遍,去掉毛,再用沸水烫了,将毛根儿燎干净,而后加入酒、豉、葱、姜煮熟。待熟透后,切成手掌大小的薄片,再加上苏膏、椒橘等调料,放在大瓮中煮,记得,关窍是要用泥封口。吃的时候,于上桌前,再次加热入味,便是这道“牛头褒”。怎样,味道很是极致吧?“
皇甫惟明面上现了愠色:“《唐律疏议》屠牛是重罪,李太守是知法犯法吗?”
李守业微微一笑:“普通百姓私自宰牛自然是重罪,可咱们不是普通百姓,也不是无故私下屠宰。理由,有,绝对正当,绝对不会有人问罪,更不会牵连少卿。”
简直是太猖狂了,皇甫惟明对眼前这人的厌恶指数到了极点,“本官今日来明州府衙,与李太守是来办正事的。”
“是是是,咱们眼前这一菜一饭,也是正事。”李守业竟然一改常态,一步不让,面上还是少有的刚强,倒让皇甫惟明有些意外。
果然,让李泌料中了。
“现下,我明州,不仅是官厨里的菜色丰盛、户库里的税银、仓房里的米面、都是满的,可能在那些御史清流眼中,我是小人,因为小,所以管不了什么大仁大义,我只能管我眼前明州城这一亩三分地,只能管追随我的亲众。”话说的极为彻底,也越发透着他的无所畏惧,而这背后的底气不过是朝中有人。
皇甫惟明懒的与这样的人周旋,直接掏出自己拟好的查办据结卷宗。
李守业拿过来一目十行,倒有些意外,看完之后,再抬眼时,又换了一副神色:“我就说嘛,皇甫少卿出身勋贵,对官场中这些道理法则,自是明白的,况且,又有李泌大人在背后指点。”
听他直接点到李泌,皇甫惟明当下便黑了脸:“今日席间也无酒水,李太守却是醉了,长源从未来过明州,也从未见过李太守。”
李守业微微一愣,那个李泌,装成个半仙儿,以为自己就被蒙骗过去了?其实,那不过是自己将计就计陪着他演了一场戏。只是他不愿承认,那也罢了,反正从这份查案具结卷宗来看。他们倒是识相的。
首恶的罪名让琼岛的海盗担了,倒也并未过多牵连自己,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只是,李守业心头又是一紧:“我看这卷宗后面,还留了一处悬笔,不知皇甫少卿的意思。”
皇甫惟明心下冷哼:“李相爱惜羽毛,但未必李家人各个如此,海盗贼首洗夫人的供词现已据结,此事头从至尾是李大人侄子往来接洽的,这位李大人的侄子,便是李相在明州和广州两地的话事人,而此人现在何处?这海捕文书发是不发,是否拘拿下狱、论罪定刑,还要李大人请示李相,给个准话。”
李守业眼眸微动,心想,此前埋的那个枚闲棋终于派上了用场,这么多年,让一个街头混子子冒名顶替招摇撞骗,自己也是忍得够够了。现下,正好踢出去顶锅。
“不管是李相还是下官,凡我李家子弟,皆遵纪守法、恪守祖宗家训,绝不敢逾越毫厘。当然,上好的葵花子里也难免一个半个生虫发臭的,摘去便是。想来,在这点上,下官与李相,都是一般想法。”
如此。
这桩起于盛世的惊天大案,按浮在表面上的说法——由夷人与海盗勾结作乱劫掠屠城为终局定案,而这背后掩盖着多少官商利益的勾结腐败,牵连着朝廷几方势力的交错拉扯,关乎两座海港城市万千商户的生计,但终究,以一种善与恶的妥协让度而体面地收关。
洗夫人及其手下308名海盗,是首恶,施以极刑。
前任广州市舶使和广州府太守、司马、通判等官员共计十七名,因失察、贪腐、渎职等罪刑,按律定刑。
李继业,假冒朝中高官子侄之名,招摇撞骗、并勾强海盗和市舶司贪腐做奸,是万恶之源,被缉拿归案,本欲审问背后党羽,却因其长年酗酒而致中风,失语失聪,并不能再有供词,故被判极刑。
这场案子的办结,虽然皇甫惟明有太多的不甘,但在普通民众与商户心中,还是觉得大快人心,看着海盗被押往刑场典正刑罚时围观百姓山呼的朝廷英明,皇甫惟明百感交集。不知李守业和李林甫,以及那些知道内情并真正参与其间的得利者,又会是怎样一番心境。
终究,还是觉得无趣,这样为官,倒不如弃官而去,此事之后,皇甫惟明便对仕途死了心,他想去从军,去做那以热血祭忠骨的职业,想杀就杀、想打就打、想真就真、想清就清,总归不要这般混混沌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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