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娘亲病愈后,刘一手跟着长孙今也学医有些时日了,却总是不得窍门。她原以为人若生病,吃药便好。然而长孙今有时并不开药方,而是让患者变换饮食,改变生活习惯。每每接诊,长孙今也还总会让她去查证患者近期情绪起伏,发病前是否经了什么特殊事项等,她也如初去查了,但查回的结果,却是让长孙今也不满意。
“你真是个无情的草木!你看花就是花,看树就是树,看我,也就是个我……”长孙今也挥舞着刘一手走访来的病例材料,颇为恨铁不成钢。
哎,又瞧不上我了,刘一手心里苦啊,打小学棋,谁不夸她是个聪明灵巧的机灵鬼儿。可在这位道医座下,真是成了块榆木。瞧他说的话,难不成气糊涂了?若花不是花、树不是树,还是能是妖不成?刘一手腹语连连,扬起天真无邪的笑脸走近长孙今也,接着他的话:“我看您啊——是个不生气的好师傅!要不,我陪您下盘棋吧,这会儿也不忙。”
长孙今也原本年纪也不大,只是长的有点老成,本就是小孩心性,这下便不气了,放下病例转身去卧房拿棋子摆棋盘去了。
这也是自刘一手拜师道医馆起,两人间的默契,长孙今也教她医术,闲暇了,她便陪长孙今也弈棋。
令刘一手意外的是,长孙今也的弈棋水平本就不弱,而棋路与棋风才是怪异,因其每隔一段时间就像换了人似的,迥然不同,与他一人对弈,倒像是身后站着无数位名家高手一般,虽是让人捉摸不定,却大呼过瘾,最重要是棋艺增益迅速。
眼下,黑白棋子又陷入缠斗,刘一手却渐渐走神儿。
长孙今也瞪了一眼:“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刘一手捻着棋子,丧着脸:“里长又来了。”
长孙今也捻着棋子没接话。
刘一手索性放下了手里的棋子,向师傅诉苦道:“《唐律》女子年十三许嫁,至二十不嫁五算,我长姐今年刚二十,二姐刚十九,里长和官媒就已经踏破我家的门槛了。恨不得明日就逼我两个姐姐一起嫁人,不管是鳏夫幼童,只要是个男的都能嫁。我就不明白了,这五倍的赋税也没算在他们头上,他们怎么比我还着急。”
长孙今也替一手走了一步棋:“世间万物环环相扣,你有五倍赋税要罚,他们也有因此要被罚的,政绩、业绩都和这挂钩”。
一向立身方外的他,很难得地说出这番世俗之语。
刘一手瞧了一眼长孙,又看向棋盘,也替他下了一步:“这么搞把人弄的都不像人了,就像是过了时日便要烂在地里的菜,像一块压一块拿来盖房子的砖,好没意思。依着我,若长姐与二姐没有心仪之人,纵使十倍的罚金,砸锅卖铁我也替她们交。”
“是十五倍!!”长孙今也一本正经纠正道:“你忘了算自己的了。”
刘一手被噎,一时没话说了,捻着棋子暗暗发神,突然,目光在长孙今也身上定住了:“师傅!您今年高寿?”
长孙今也愣了一下便反应过来,随即敲打了一记刘一手的脑门儿:“你算盘敢打到为师身上,我可是个出家在册的道士!!级别还不低呢!跟你说也不懂,总之,红尘事,莫沾本尊!!”
刘一手一脸坏笑:“事急从权嘛,您老人家,总比媒婆嘴里的那些人强。”
长孙今也盯着刘一手实在是叹口气,又看了眼屋里的刻漏:“要不我说你是个无情的草木,跟我来。”
两人躲在道医馆门口,探头探脑地盯着隔壁一手家。
不多时,一个男人自巷口径直走到一手家门口,轻叩门环,弈春走出,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卷,两人很是熟络地交谈起来。
刘一手看向长孙,不解:“这不是屯戎军的戎副王难得吗?还是师傅你介绍给我们家铺子的,说我姐姐手艺好,接不着寿衣的活儿,接一些军营缝补的活也一样,他这是来拿补好的军服了,王大……”
长孙今也示意她闭嘴:“且再看看。”
王难得单手提起包军服的包袱卷,还不走,从怀里摸出两个乌黑泛光的铁圈递给弈春。
王难得目光切切:“这是用大食国产的乌铁打的两个顶针,你且收着,和你妹一人一个,耐用着呢”。
弈春绯红了脸,接了:“谢谢王大哥。”
王难得送完东西还不走,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精美的镏金镯子递给弈春:“别整日里做活,戴上,也出去逛逛。”
弈春的脸更红了,慢慢接过镯子:“家里都只有女人,出去逛不方便。”
王难得搔搔头:“喊我,我陪你们逛。”
长孙拉着看懵的刘一手冲向她家大门:“此时不上还待何时。”
长姐和王难得的婚宴让一手家难得的热闹喜庆了一回。左右四邻、军营里的兵士长官、道医馆的道士病友、以及刘一手当年与邱掌柜那里结识的朋友们欢聚一堂。
这还不是最喜的,最喜的是王难得买下了一手家另一侧的宅院,和弈春搬了过去,三姐妹还可日日相聚。董娘子不像出嫁了女儿,倒像是多了个儿子,多年不解的愁容,至此日日舒展,时时开怀。
婚宴上还来了位稀客,当年刘一手在邱掌柜的珍宝食舫赌棋时,每年的顺风季,都会有位回鹘客商尤素甫来对弈,尤素甫是个棋痴,也是刘一手多年的手下败将,没想到长姐出嫁之日他竟寻了过来。婚宴上忙乱,刘一手也未来的及仔细招待,待弈春回门过后腾出空来,刘一手才特意请尤素甫到家中一叙。
刘一手在家摆好棋局,尤素甫却无心对弈。
“今日就不下棋了,小弟你在明州城人脉甚广,帮我想想办法,我现在进退两难了。”尤素甫满腹心事看着刘一手,虽然已经知道刘一手是女人,他还是习惯称她小弟。
刘一手一副包我身上的笃定:“但凡我能办到,在所不辞。”
尤素甫用不太精准的汉语讲清楚了所求之事,原是他有一位多年一起结伴行商的友人,这次回大唐的途中染了风寒,到了明州城人就不行了,现在吊着最后一口气硬拖着,友人一生洒脱,当年因为一些事,叛出本族,身后也无牵无挂,弥留前留下话,人事无常,缘尽在哪就埋在哪儿,希望尤素甫帮着他在明州买块墓地,不以回鹘的丧仪葬他,而以大唐的习俗葬了。
“我知道此事有些荒唐,但却是他临终所托,我必定助其完成心愿,现在墓地买好了,丧仪上出了点问题。”尤素甫求助地看向刘一手:“回鹘人没有寿衣只有尸衣,白布层裹,一无所得的来,一无所得的去。所以他的寿衣……穿回鹘人的常服不合适,穿大唐的又……”
“你想找一件适合回鹘人穿的寿衣?”刘一手明白了。
尤素甫点了点头。
“这世上我见过不少离经叛道的人,你这位朋友……”刘一手心想着如果邱掌柜若在此时定有办法。
“我可以试试。”外出买料子的二姐弈夏不知何时回到了家。
尤素甫来了几个白天,弈夏熬了几个大夜,一件精美别致的回鹘寿衣出现在几人面前,形制是典型的回鹘束腰长袍,配收口长裤,颜色通体洁白,只在领口袖口绣着同白色的回鹘吉祥花纹。既顾及了逝者的身份又合了回鹘人的尸衣一意。
尤素甫捧起寿衣激动不已:“我那友人若见了此物,定舍不得就这么去了,必得将其贩回故乡大赚一笔。”
二姐弈夏制作的回鹘寿衣,赶在最后的时光前,穿在了尤素甫友人的身上,友人安然长逝。一手又忙前忙后的帮尤素甫安葬了友人。
未多久。
“你当真要嫁给尤素甫?”,家中, 一手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二姐。
二姐一脸坚定:“他对友人若此重诺守信,对我定不会差的。”
“你真的要娶我二姐?”客栈里,一手不敢置信的看着尤素甫。
尤素甫郑重点头:“她对一个客死异乡,离经叛道的外人都能那般耐心细心的给他缝制寿衣,对我也定会百般爱护的。”
两边说的都有理有据,刘一手便要点头应允,尤素甫又开了口:“要不,我不娶了。”
刘一手一惊,这人不行,太善变了。
“我嫁吧。”他环顾下客栈,看向刘一手:“你们大唐管这叫什么?入赘,招婿,哎呀不管叫什么,反正我在明州城开了这客栈,我就不走了,我要跟她在一起。”
三个月后,二姐弈夏和尤素甫办了婚礼。
尤素甫心里美极了,多喝了几杯,拉住“小舅子”刘一手絮叨个不停。
“你知道你二姐最让我感动的是什么吗?”尤素甫眯着一双醉眼瞅着刘一手。
刘一手一脸无奈:“耳朵都要被你念出老茧了,因她人美心善,给你那友人做了回鹘寿衣。”
“不!你只知其一。”尤素甫挥着手:“未尽然,我那友人当年叛出本族时被割掉了半只耳朵,我只跟你二姐提过一嘴,你二姐做寿衣的首服时,特意往下做了截耳护,盖住了他那半个耳朵。她心有大善呐!”
刘一手正是第一次听到此事,吃了一惊,看向喜房的方向,平日里总在危急关头出外寻求帮助的二姐,在家里总默不做声做活的二姐,想不到也如此沉稳缜密的心思,她的善良自毋庸置疑,而她的闪光之处……刘一手看回尤素甫,“真好,终有人看到。”
“你当真要走?”鄮县县丞拿着一个户符并一封推荐信递给刘一手。
刘一手将户符和信收入怀中:“家中老母并两个姐姐都安排妥当了,我想出去看看。”
“那邱掌柜所托……” 鄮县县丞迟疑地看着刘一手,其实他颇为不解,对刘一手来说,留下,无疑是顺风顺水的好日子,为何又要远赴长安,辛苦北漂。
刘一手主意已定:“邱掌柜之托必不可负,现下每个行当都有个话事人当家,不会出岔子。我留下,最多是个看摊子的守成之角。邱掌柜把这么大一摊子交给我,我不能让他失望。明州是很好,但只是大唐一角,我要出去给自己寻条路,也给他们寻条路,那么多的人,总不能一起一辈子过那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暗流生意也不该世世代代能传下去的。”
果然,邱掌柜眼毒,到此时,鄮县县丞才对“大当家“的当日的安排真正赞服,于是他释然一笑:“希望长安能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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