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手一边砍柴一边摇头:“不对啊!”
刘一手一边挑水一边摇头:“不应啊!”
刘一手一边烧火一边摇头:“不能啊!”
白子新回的棋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着实古怪,对弈的分明是换了人。她的黑棋已经锐利到极致,可以说图穷匕见了,白棋怎么还姑息纵容上了,莫不是有诈?驻足在那幅悬赏棋棋布前,想的都走不动道了。
裴山月站到她身边,也看向棋局,良久之后,她脸上也犯了难色:“这是给你机会呢,还是根本瞧不起你?黑棋都要吹响号角换江山了,白棋怎么上赶着送钱?”
刘一手更是不得其解:“可说啊,我也不解这是什么下法,整整一日都未敢应棋,唉,真是煎熬,比下的顺手时还要煎熬!”
棋布上,黑子白棋深度纠缠在一起,大部分的地盘都已经或黑或白的围上了,现在是每一目、每一口气的较量,每一步都至关重要,输赢应该就在一两子之间。
她真的很紧张,深吸口气:“我都有点不敢下了。”
裴山月又琢磨了一会儿,拍拍一手的肩膀,一脸正色:“我觉得你想多了。”
看向裴山月,甚是不解。
裴山月指着白子新回的那一步:“这应该就是他真实的水平,这一局棋可谓缠斗,双方长时间的撕咬后,都会有气力泄了的时候,他的气力就到这儿了,下吧。”
刘一手还在犹疑,裴山月给她信心,上前,点在了那个理所应当的,刘一手也觉得要下的位置。
……
“中计了,果然有诈!”
白棋很快回了棋,却没有回在刘一手之前纠缠的那一子输赢上,他真的就把那一子送了过来。换了一个看似尘埃落地的围地,一子解双征。
刘一手紧张极了,她知道,只有一子的机会了,或生或死,或输或赢,只有一次机会。
她跟掌柜告了假,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将悬赏棋复盘在自己的棋盘上冥思苦想。
她试了千万种可能,觉得自己没戏了。
裴山月给她端来了饭菜,带来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城里其他的悬赏棋都落幕了,无人胜出。
裴山月温语安慰:“所以,放轻松些,你即使输了也不丢人。”
也是,她呼噜、呼噜一口气儿喝完粥,放下粥碗,倔劲儿又上来了:“可我不想输。”
说罢,又埋首棋局了。
裴山月静静地退了出去。
待裴山月再返回屋内,已是夜半时分,看到刘一手还枯坐在棋盘前,她也不劝,只体贴的将卧棂窗起开条缝。
一缕清风吹进来,刘一手觉得脑子也清醒了一点,抬头刚要谢谢裴山月,裴山月又体贴的给她披了件外衣,怕她冻着,还给蜡烛罩上了琉璃罩。
如此种种,她的谢字便说不出口了,太轻了。
她领情的继续专注于棋局琢磨。
再后来,裴山月睡下了……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刘一手站在院子里,满月当空,月光皎白的像银色的绸缎,盖在睡着了的大地上。
她还是没有想出来……
或许,该承认自己不行,可是,不甘呐……
站了很久,夜凉如水,她连着打了个寒战,不得不走回小屋,又看了眼棋局:“算了,就这样吧。”
却在即将缴械认输的时刻,这最后一眼,让她发现了破绽。原是她太沉浸在棋局里,或者说她被吓住了,差点被吓破了胆儿,既然对方敢送,她又为什么不敢收呢,既然敢收,又为什么不敢就此做肥做强呢?
没错,她就是要做个贪得无厌的老饕。
她在棋盘上点下了一子,他能一子解双征,她为什么就不能镇神头呢?杀!一子胜也是胜,天下胜负不就在一子之间吗。
她安心地睡了,睡的很沉很沉……
清晨,裴山月先起了,她无意识的看了眼棋局,只一眼便愣住了。
裴山月惊叹:“她解出来了!”
一念起,她看看棋局又看看熟睡中的刘一手,狠狠心,打定主意走了出去。
很快,她又回来了,给刘一手体贴的送来了一盆洗脸水。
……
一阵紧密而熟悉的鼓点声响起,半梦半醒间,刘一手看到自己站在悬赏棋盘下,走出那令人惊叹的绝杀一手。花鸟使先是一愣,随即认真记录在案,而后黄绸封盘,又将抄好的棋谱快马送回宫中。
“不愧是刘一手啊,果然是神之一手。”
众人围拢赞叹,掌柜的、店小二以及厨房里那些一起劳作的庖丁们,都发自内心地为刘一手欢呼,他们面上有惊叹、有佩服,更有与有荣焉的神情。
“想不到我们店里竟然出了个棋状元,真是长安城里第一遭!”
“这小姑娘厉害的很,干活也是把好手呢!她还给我端过酒菜,上过茶水呢!”
“你那算什么稀罕,她还给我喂过马呢!”
店里那些熟客,也跟着兴奋起来,争先恐后说着与刘一手的交集,仿佛各个都中了头筹一般,热闹的像是过年。
刘一手有些不敢相信,直到看到不远处的裴姐姐,她头一回朝自己展开温和而亲切的笑容,那笑容中透着欣喜与欣慰,“真好,一手,恭喜你,得偿所愿!”
“谢谢裴姐姐……”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激昂、动天的锣鼓声,密密实实地响了起来,众人神色大变,难得又有人破了局?若是不止一人破局,又按什么来评定最后的魁首呢!不怕,自己是先一步破局的,那棋谱都已经被送入宫中了,已是定局了,改不了了。
入选翰林棋院,成为棋代诏,铁定不会变了!!
“刘一手!刘一手!起床了,怎么今日起的这般迟!!”身后好像是谁在喊自己。
刘一手心里一慌,猛一回头,却是一脚踏空,仿佛跌入无底深渊,她手脚拼命乱动,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没有抓住,下坠的速度太快,快的几乎窒息。
眼前一片黑暗,而后,又亮的刺眼。
原来,是梦一场。
刘一手心口乱跳,睁着眼睛,用手按着胸口,又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真正清醒过来。透着窗纸朝外面看了看,着实不早了。赶紧起身整理好床铺,又看到裴山月为其准备的洗脸水,竟然浸泡着好看的桃花、杏花,再看水盆边放置的面脂、铅粉,便知是裴姐姐的好意。
是啊,今儿是刘一手的好日子,待一会儿到堂上走出那步“神来一手”,便会从此名震棋坛,而后就是进入翰林棋院,成为棋待诏了。
是该好好梳洗打扮一番,当下,刘一手便用那浸泡了桃花杏花的水将脸仔仔细细地洗了,又涂了裴山月那金贵的百花面脂,据说,那还是春日里她在曲江池畔亲自采来的,而后又缠着灶上的师傅,合了蜂蜜、白芷、杏儿、龙脑以及好几种上好的美白润肤的药材一起蒸滤而成的。
再拿着裴山月的那面菱花铜镜照了照,许是今日心情愉悦,衬的人还真有些花容月貌。刘一手兴致高涨、自信满满地出了小屋,雀跃的步子直接来到客舍餐馆的正堂大厅,却见那幅巨大的悬赏棋盘下,此时竟然围满了人,且人声鼎沸,热闹异常。
“真是厉害啊,想不到,居然是这样的妙招!!”
“这便是传说中的神之一手吧。”
“此人平日倒未曾见过。”
“我倒觉得在哪里见过,眼熟的很,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你看看这风姿气度,真是出尘飘逸,是哪家的公子贵人!”
刘一手的心咚咚作响,跳的极为厉害,以往从未有过的慌乱,难道,真有人先她一步,解了此局?不能吧!!
她脚下生风,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不仪态的,便匆匆跑过去,并用力拨开人群。
只见,那棋盘下,在围观众人的最前列,是一个男人的背影。
修长、瘦削、有些空谷幽兰遗世独立的感觉。
终于,刘一手心一沉啊,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终究被人抢先了,而且,棋盘上那子,与自己昨夜所想一般无二,真是,不服,却也无奈。
恰在这时,那个男人转过身,与刘一手四目相对。
刘一手立时惊呆,整个人,都凌乱了。
“裴——山——月?”刘一手喃喃着,不敢相信,不能相信。她揉了揉眼睛,再细细地看,今儿,“裴姐姐”没有上妆,脸上没有铅粉、没有斜红、也没有面靥,甚至那眉毛也没有描,干干净净极为素净,倒可以看到那嘴唇上下两边暗青的胡茬,头上没有梳复杂的发髻、没带一件首饰,只是寻常男子的简朴穿戴,倒是分外俊秀。
再往下看,居然那么明显的喉结——该死,平时裴姐姐从不离身的帔帛,旁的女子是将其披在肩上,而她却常常交于颈部,自己也曾问过,她只说嫌自己脖子上有处黑痣,所以才做的遮掩,又说这是她自创的时兴戴法……竟然还引得一些女客效仿。
原是,为了遮掩——喉结。
刘一手的头像被人用硬物猛锤了一下,嗡嗡作响,她大惊失色,内心中翻江倒海,有太多问题想问裴山月,最关键的是裴山月为什么是男的?不对,应该说是先前为什么要假扮女人,还与而自己朝夕相处做姐妹那么久!?
刘一手忽的想起,裴山月的反常,早已有迹可查,这间客舍的老板极为仁厚,除了工钱外另包食宿,且荤素搭配丰足,刘一手还是长身体的年纪,食欲佳、胃口好,吃的着实不少。反观裴山月却很是挑食且吃的极少。原以为她就是小鸟胃口,但每到夜晚,又听到她肚子咕咕作响,便知她也是饿的。
刘一手好生奇怪,曾经问过。
裴山月翻了白眼:“虽是弹曲子卖唱的以技艺谋生,却也要保持良好的仪态,要纤细、柔美。我这身体本就易胖,多吃一口,腰上便肥上一寸,倒不像某人,吃的再多,也不长肉。
刘一手当时还对她掏心掏肺,说自己那位道医朋友曾说她天生脾胃虚弱 ,吃再多也不吸收,故不易长肉,是为平生之憾,两人还感慨这盛世长安,日后怕是要以胖为美呢。
裴山月听了倒是有几分期待,“会吗?真会有那么一天吗?“
刘一手言之切切,“一念起,万法生,意念的力量无穷无尽,可以成就无数事业……”
现在想来,她不敢多吃,是怕体型上暴露自己男子的真身。
还有,那从不敢以素颜真面目见人,那不厌其烦的上妆……或许本就是偷偷刮脸剃须!!!
现在想来,自己真是大意了。
只不过才过了两三年的安逸日子,自己就大意了,忘了防备,失了敏锐,说到底,还是赖自己。
刘一手心下懊恼。
“你?果真是男子?”虽然已无须再问,但她还是想亲口从他口中得到确认。
他一脸孤傲,气质谈吐与往昔判若两人:“何必多此一问。”
天呢,竟然连声音都变了。记得自己还在明州的时候,听邱掌柜说过,有一种伎人会一种绝活,叫“口技”,通过唇齿喉舌以及鼻腔和胸腔的配合,能模拟世间万物声响,或老幼婴儿、或男女牲畜,鸡鸣狗盗,这便是“隔壁戏”的基本功。自己有一次在波斯客商的船上,也看过……真是太大意了。
不管你有何苦衷,我们同吃同住那么久,为什么要瞒着我,真是太可恨了。
刘一手胸中一口恶气直顶到嗓子眼:“那你——为何要跟我同住?你也太——不知廉耻了!!“
“这事倒还当真怪不得我,当初我就不想与你同住,是你哭着喊着要跟我同住,还主动给我铺床暖被,现在我恢复男儿身,若你觉得于清白有损,不如咱们从姐妹到夫妇吧,只是日后我入了棋院,便是官身,你——怕是只能做妾。”!裴山月神色云淡风轻。
“我去!”他居然——如此轻描淡写!!如此戏耍!如此讥讽!
刘一手完全失控:“夫妇?我看还是当姐妹妥帖”!!
当下便抓起隔壁桌上的盖碗用力一摔,拿着破瓷片追着裴山月便狠狠扎去,要么封喉,要么划了他的脸,让他破相,总之,要见血!!
裴山月也不惯着她,随手抄起一个胡凳左突右挡,两人如仇人相见,通红的双眼,火星四射,大打出手。
“我打死你这个一会儿是女、一会儿又是男,不男不女的死妖孽!”刘一手第一次公开骂街,骂的时候还有些心颤。这话骂的会不会有点忒狠了?万别伤及无辜,因她先前听长孙今也说过,有些人天生下来便雌雄混淆,那样的人,是没得选的,是造化捉弄的可怜人。我可不是要伤害那些人,我只是单骂眼前这个。
“你才是妖孽呢!人家本来就是堂堂七尺好男儿,是你有眼无珠,不,是你故意装傻充愣非要贴上来的。”裴山月才不吃嘴上亏呢,也不看看姑娘我,噢不,是小爷我是打哪出身的,妓坊长大的,骂街会输吗?
“你不要脸啊,要男要女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可你为什么偷我的棋?为什么要抢我的机会?“刘一手真的要被气哭了。
“你才不要脸呢!还偷你的棋?你怎么证明那一步神之一手,是你的?切,我可是琴棋书画六艺皆通名闻长安久负盛名的,你才来长安几天,一个厨房里烧火择菜洗马喂牲口的小杂役,还你的棋,你配吗?“
我去,这个烂人,真她娘的太过分了,真是没天理啊,这要是在明州,我刘一手一声令下,不管是车把式行,还是港口的船工、要多少人有多少人,就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你的妖孽!!
刘一手抄起一个大号汤钵,也不管里面是不是还有半盆杂碎汤,带汤带水带着羊肠子、肺管子、便狠砸了过去,这一次,不偏不倚,砸了个正着。
恰在此时,官差来了。
“悬赏棋终盘胜者裴山月入选翰林棋院!”裴山月考公上岸、皇家烫金的证书下来了。
尽管,他头上又是汤又是水,发簪上还挂着一串羊肠、两片羊百叶……人家硬是不慌不忙,掏出帕子抹了一下脸上滴滴哒哒的汤水,又用好看的手指取下那些羊杂碎,而后恭敬飘逸地上前行礼、交检户籍、领取证书……
仿佛才刚那场闹剧并不存在。
众人照常上前恭喜。
呆若木鸡的,唯有刘一手一人,纵使再心有不甘,她也知道,不能再打了,打死她,也无用。
这一局,自己输了,输在,大意,输在,错信。
可是,心有不甘,她便拦住花鸟使的去路,想要为自己争取一线机会,却在这个时候,发现自己喉头巨痛,仿佛被什么硬物堵住了,想要说话,却声音嘶哑,不能清晰发音;更吓人的是,就连呼吸也不畅了,腿脚更是软软的,如同踩了棉花。
这是急火攻心所致的心悸失语症吗?
快要昏厥前,勉强用残存的意识思考着,却恍惚听到众人的惊呼,看到众人看自己的眼神像见鬼一样。她不知道此时自己面色青紫,手上和脸上甚至是耳畔、脖子上都开始出现大片的红疹。
终于,她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在意识消散的前一瞬,看到裴山月那别有深意的眼神,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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