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手不会想到,在她心里闪念而过的那个身处云端的男子——李泌,此刻并不在宫中饮宴,他的面前也没有风花雪月,此时,他正在远隔千里的安西都护府军牢内,执棋与人博一场生死之弈。
“我不擅棋。”高仙芝弃子认输。
“棋理即兵法,下棋即作战。”李泌反驳:“每一场战役,都是一盘棋,每一位将军,亦是一位真正的弈者”。
而后,李泌与之耐心复盘。
“你这十至十七手棋欲向外扩张,同时压缩我的边地,以达到一举两得的目的,但是我这第十八手的招摇撞骗,便使得你此前的铺陈悉数落空。“
“这里,你的三十一手,见形势不利,欲以跳为计,接远空攻近敌,正是三十六计中的远交近攻。”
“我的四十二手,打劫不利,消劫为上策,是釜底抽薪”。
“再看这子,你借公共之空延长触角跳、而后尖、围而歼之,是假道伐虢”。
“而我接下来的这一手的扑,付出了杀敌一千自残八百的代价,正是苦肉计。”
“将军每一步,都在遣兵布阵,三十六计用的捻熟。”李泌由衷而言。
“对棋,我只知道最简单的规则,知道子要有气,为了这气不被堵住,左突右挡,并没有想过,走这几步棋,竟与兵道有关。”高仙芝有些意外。
“略观围棋,法于用兵,三尺之局,既为战场。气于棋、于人皆是一样,系生存之本,是敌不可犯也不能犯的。一局棋生死存亡争地夺利,黑白双方潜伏暗战刀光剑影,三十六计、七十二变,吃子不是最终目的,实地多少才是胜负所判。故弈棋本质上也是争城取地,同样有谋局、布局、战局、终局,只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李泌索性又将棋盘左侧大半边的棋子清掉,整张棋盘上,只剩下右侧几路,而后他又在右下角拿掉两颗黑子。
这样一来,棋盘左路下方便极为清晰地露出一片四方阵,十颗黑子、八颗白子,“这一隅,刚刚你我在此处的对峙是,你的白棋被我的黑棋包围,如果我的两子走在此处,你必死。但反之,如果你的两子走在此处,一口水井、一个粮仓,有两颗真眼,你就活了。但问题是,没人能同时走两步棋。所以,你的白棋必死,现在,换你先行,看看是否有不一样的结果?“
高仙芝看着这个在棋盘上只占偏安的右下角一隅,只用了十八子的四方阵,却是犯了难。
拿着白棋想了又想,放在右二的位置,想吃掉左侧的两个黑子,但黑子却牺牲了这两子,而在堵住白棋下一步水井的位置。白棋继续一直贴,在角落里堵外气,但黑棋一个二路单跳,便又将白棋全锁在里面了。
即使再给一次机会,结果仍是没变,白棋怎么下,还是活不了。
“只盯着局部,便是这样,怎样都不会活。但如果你把目光往外移,情况或许不一样。“李泌引导。
高仙芝向棋盘上方看去,突然看到左上方的一颗白子,“直接脱先?”
自己下棋时只盯着眼前这十几手的区域,就算绞尽脑汁算的再精确,没路终究是没路。却不知只要稍稍将目光移开,没隔多远,若将那一片区域联结起来,不就活了吗?
“这便是困于局部和放眼全局的差异。“李泌说:”有时候,我们虽然是在十九路的棋盘上厮杀,倘若关注的仅仅是眼前这几手棋。任你再辛苦经营,还是会输。一子捏起,你经营的必是全局。”
李泌话里的意思,高仙芝听明白了。所以,他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而封常清也在短暂的惊吓中恢复了智商,捏着那份誊写的战报看了又看,心中有了定算:“这份战报当真不是我写的,虽然,这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是从我以往的文书中临摹拓印的,但是正因为是拓印的,才暴露了,这不是一封文书能凑齐的,不同时间的文书用纸用墨不一样,有些笔画深浅着墨和力道也有差异,但这些差异出现在同一篇战报里,就是最大的纰漏,且这个印钦,更是露了马脚……”
封常清指着那战书上的印痕:“此处边框连接处的拐角,在小勃律之战后因为不小心摔过一次,有了缺口,原想着过些日子再重新做一个,一直没得空儿。而这份战报上的边框却清晰完整,应当是在小伯律之战前被人复刻的,而此人,并不知我手上的印,已经有缺。“
“所以,是有人假冒了封二的字迹,仿造的这封战书,目的就是离间?可我杀了封二,与旁人有何干系?“高仙芝仍是十分不解,这个事对他——就是那个给自己暗送消息,一向并无恩亦无仇的大人物,又有什么好处?
“此时或许没有,但是假以时日……”李泌拿起才刚那枚远离四方阵,但又偏巧能解四方阵白棋之困的白棋,“封二,就是这一子。“
高仙芝瞬间明白了。
拿掉封二,自己身边最依赖的便就是副都统程千里了。
而程千里一向同自己的顶头上司,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手下的押牙毕思琛关系密切,而夫蒙灵察已经得到调令,要升迁兵部了,而他们,与宫中派来的监军令连成一向熟络,而令连城,据说是李林甫的人。
所以,这是黑棋为了日后连成一片,先在我方布下的一子吗?
“不仅如此,兵部尚书的位子,原是由左相兼任的。“李泌如同炼就了读心术,对高仙芝心中所想清晰无误,甚至连他隐隐的,不敢想透的关卡也一语点透。
是啊。今夏左相牛仙客病逝后,对于左相人选,朝堂之上十分敏感。右相李林甫揽权多年,左相原是为了钳制和分权而设的,但自前任宰相张九龄后,继位的牛仙客中庸顺从,已至左相之位形同虚设。所以这一次,左相出缺,朝堂上的清流以及东宫,都想推荐一位能堪大任的干臣来力挽狂澜。皇族出身的李适之得世家清流和东宫推崇信任,是左相的不二人选。
但李适之个性刚强,为人极有主见并不喜逢迎,又素来不屑李林甫媚上揽权的作风,且既有实力又有人脉,并与东宫交好,深为李林甫所忌。若李适之成为左相,必能真正担当起左相的职能,李林甫便不能再一家独大。
李林甫不愿意便想出分权之策,想要提拔夫蒙灵察为兵部尚书,如此一来,便将左相的实权分去一半。
夫蒙灵察为人鲁莽好功,明显不是最好的人选,但却是好用。若夫蒙灵察升迁京里,那接任四镇节度使的便是高仙芝。
弈者高手在腹,绝不会只考虑眼前十几手的布局,所以对于夫蒙灵察的接任者高仙芝如何用呢?若高仙芝也如李适之一样,不顺从、不好用呢?
“这封战书,是谁送给你的呢?”李泌问的直接,而言之所指,也再清楚不过了。
对方这是先施以诚,还是诱敌之饵?
好险啊!
高仙芝惊出一身冷汗。
依李林甫的驭人之术,这是先做一局,引封常清与高仙芝生嫌,若封常清被杀,便成为一个四方阵,倘若高仙芝日后听话好用,便罢;若反之,便可将此事真相曝光,舆论立时反转,并不是封二背主诬告在先高仙芝挥泪斩马谡,届时那局面定会反转为高仙芝嫉贤妒能为奶兄弟公报私仇暗害良将。那时,自己在军中,还可立锥吗?纵使不公布天下,有这把柄和污点握在手中,高仙芝便可以被其轻易拿捏。
想明白其中关节后,高仙芝心有余悸,看着封常清,一脸愧色,二人又同时将目光看向李泌。
若如此,任何一种示好,背后必有长远算计,那李泌辛苦跑这一程,来料理这桩与其并无直接关系的棘手事,又出于何种目的呢?
李泌看出二人所虑,神色如钧:“围棋一黑一白,阴阳变化无穷,以“气“为核心,一颗子只有四口气,势单力薄,但把棋子连接起来形成一块棋,就形成了很多”气“,生存的几率就会变得很高。所以,任何时候,不能自断其臂。而我所图的,无非是为大唐都护一口气,若此,便是功德。“
话也至此,懂的,便都懂了。
虽然道理是这个道理,局面也是这个局面,但高仙芝有些不信,“那他——这局布的也有点太提前了吧。”
李泌一语中的:“宁失数子,不失一先。”
当下,高仙芝再无疑虑。
李泌与皇甫惟明这一趟三千里的昼夜奔袭没有白费,这世上,人与群分,物以类聚,就像棋盘上的棋子,有些,不管隔着多远,都可以打援相交,有些,却只能是黑白分明,无法共生。
唐朝建国之初至今,曾经的节度使模式是亲王、宰相和功臣三方钳制的模式,这样的方式对边将和军队的控制严格高效,边境大权也牢牢掌握在中央手中。而守边的将领只要足够优秀,依然还有机会升任中央高官。但这一切,都在天宝年间逐渐变迁。随着将左相架空,身为右相的李林甫对朝政的把持,宰相和高官群体从边将的名单中逐渐消失,形成了专门负责边疆事务的将领群体,而这些新进崛起的将领群体中,异族将领所占比例极大,隐患也由此埋下。
这一次,李泌与李林甫的隔空对决,比之三年前明州那役的惜败,算是完胜。李林甫暗中离间安西军的计划被灭于腹,欲借刀杀人除去封常清、暗助亲信上位、拉拢控制高仙芝同时改变安西军权力布局的全盘考量更被被斩于萌芽阶段。
而李泌并未就此止步,他深知李适之上位后,虽可以对李林甫牵制一时,却并不足真正抗衡。于是便加紧了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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