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洗好了没有?都快两炷香的时间了!”刘一手盘腿坐在一张圈椅上,椅子的靠背抵着她和独孤敏入住的那间同舍的房门,此时,正一脸无奈的看着前方,屋内水汽氤氲,独孤敏正坐在浴桶里沐浴。
屋内静寂无声,唯有浴桶中传来的水声与屋外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相互交织,像是一首拨弄心弦的曲子。
她应当是吓着了,仿佛有些魔症,沐浴还得让人守门,刘一手心下无奈,又不禁想起当年长姐被继母欺凌的旧事,对眼前的姑娘便多了一丝体谅。
“就快好了,再等等。”独孤敏声音低缓而微微颤抖。
刘一手忍不住多嘴相劝:“我看还是别搓了,再搓,胸口上的皮都要搓破了!”
独孤敏背对着刘一手,心中充满了屈辱与愤怒。刚刚,她被那人无礼地摸了胸,那份屈辱与恶心让她几乎无法正常呼吸。因此,她决定将那份污秽洗净。然而,洗得越久,她心中的愤怒与屈辱似乎越难以消散。她不断地搓洗着自己的身体,想要将那份恶心的触感从皮肤上彻底抹去。尽管刘一手在一旁提醒她,胸口上的皮都快搓破了,但她仿佛听不进去,只想继续洗下去。
刘一手站起身:“算了,水都凉了,别洗了,我出去给你寻些消炎除菌的药膏抹上。”
“别!”独孤敏一时情急便转过身趴在浴桶边沿,眼巴巴看向刘一手:“你别去,我怕!”
一副落花入泥般委屈可怜的模样,刘一手终究忍,想了想,若此时不能了结这全姑娘心中症结,怕是日后要落下毛病。
于是,她走过去,俯下身子,靠近独孤敏:“你怕什么?我出去后你从里面把门闩上了,结实的很呢,外头就是一头牛来撞都撞不开,再说,同舍入口,皇甫惟明不也安排了人把守了,这都不行?”
独孤敏张了张嘴,呢呢喃喃的挤出了实话:“我……我不是怕那个人……我就是,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出去,我怕见着他。”
果然,小娘子纠结之处正在于此,所料不差,刘一手心如明镜,嘴上却故意刨根问底:“谁?皇甫惟明?”
独孤敏羞窘地垂下了头:“我今日在他面前受辱,不知道他会怎样想我,更不知日后如何相处。”
刘一手眉头微挑:“我觉得这恰恰是他的问题。”
独孤敏吃惊抬头:“他?为何?”
刘一手面色沉静:“今日之事,他身为护送质子团入朝的大唐将士,没能约束好契丹质子及其随侍的言行,更没能护好你,便是他的失职,受辱的不是你,而是他。现在,他应该做的是上报鸿胪寺,惩戒那个契丹登徒子,而不是用什么眼光看待你。”
刘一手的话让独孤敏惊愣了,顿了又顿:“他,他原也是不想的,他也同我解释了,此间另有内情,为了大局,他亦不便发作,饶是如此,最后,他还是出手教训了那人。”
“所以,你这是原谅他了?”刘一手明知故问。
独孤敏急辩:“他原是无过,也谈不上原谅,我本没有怨他。”
刘一手笑了:“料想他的心,与你是一样的。”
“可是。”独孤敏犹豫了,眼神和语气都不那么坚定:“虽然大唐民风开化,女子比秦汉之时自由了些,可男女终究还是不一样的,尤其是……我还是怕……”
“怕什么?若是真爱,再嫁之妇都能捧在掌心,被畜生摸了一下,难道就污了?”刘一手一脸正色:“忘了你自己说过的话吗——喜欢一个人,是想和他比肩等高,看一样的风景,有同等的灵魂,现在明显是他顾忌大局失了血性,反倒是你当场就甩了巴掌来回击,还用《唐律》严辞批驳,你今日非但没有失了颜面,还为大唐女子赢了尊重。要我说,就今日此局,你二人不是等肩了,而是你反超了一大截,他若脑子没坏,应该在心里敬你、慕你,搞不懂你为何还要难过,还在这里洗什么?”
这一连串的输出,不得不说刘一手真真是懂得安慰人的。
独孤敏的情绪立时好了很多:“好像也是如此,其实若在平常,我也根本不在乎,可偏偏是他面前,我心里便有些过不去了。原本我也不是这种扭捏之人,可我就想让他看到的,都是我最好的一面。”
爱则失智,刘一手腹语,面上却不予置评。
孤独敏像是听到刘一手的腹语,眨了眨眼:“姐姐,你有没有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受辱或者出丑?那时你又是如何做的?”
不知怎的,让她这么一问,刘一手脑海里自动浮现出了李泌的形象。
明州城里,凭借一双鞋便戳破她哑相真身的李泌;
长安城,骑着高头大马晃着钱袋看她饥肠辘辘的李泌;
悲田院,站在田埂上伸着羊皮囊水袋看她两腿泥的李泌;
还有那日,自以为天衣无缝,却被他攥着把柄,晃着珍珠耳环的李泌。
不仅是有,还不止一次呢。
自己怎么就那么坦然呢?
“哎,不对啊”!刘一手猛地一通儿摇头,赶紧要把脑子里那个李泌摇出去,心里暗骂,刘一手啊刘一手,人家姑娘问的是喜欢的人,你想李泌做什么?跟他有啥关系?真是吃饱了撑的人都昏了头了吗?
独孤敏却误解了刘一手的举动:“没有?那尴尬、害羞、丢了脸面的时候呢,也没有过吗?”
“没有。”嘴上答着,却在心里自语,当然没有了,因为我活到现在,能让他见到的受辱、尴尬、丢了脸面的时刻,都是他亲手成就的。
哎,不对,怎么又提起他了。
刘一手索性另起话头,她拿起一条浴巾递向独孤敏:“行了,你也别问了,也别想了,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倒不如出门去瞧瞧皇甫惟明在干什么,对着那些儿豺狼虎豹,你就不担心他?”
独孤敏面上一紧:“担心他什么?那些人虽然不是好人,终究是在大唐的地面上,不会如何吧。”
刘一手盯了独孤敏一眼,透着深意:“我与皇甫惟明所见寥寥,但也知他素来是有血性有风骨的,即便他要忍一个人、忍一件事,那也都是有条件,有谋算的。今日那个契丹质子的随侍明显比其主子更不好惹,又是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别再惹出什么事端来。”
经她这么一说,独孤敏立刻接过浴巾,擦拭起身。
顷刻,已穿戴好衣饰,又伸手递给了刘一手两枚棋子:“刚刚一并洗干净了。”
刘一手一看,正是自己拿来弹契丹人脑门的棋子,愉悦的接了过来:“我就说我在那儿找了三圈都没找到,原来是你收起来。”
“弈之机,虚实是已,实而张之以虚,故能完其势;虚而击之以实,故能制其形。是机也,圆而神,诡而变,故善弈者能出其机而不散,能藏其机而不贪,先机而后战,是以势完而难制。”
独孤敏自己先吊起了书袋,却对着刘一手一脸钦佩:“姐姐今日弹棋击寇,先实后虚,虚虚实实,吓得那契丹杂碎抱头鼠窜,当真精彩,我也算看了个痛快,只是没能当场感谢姐姐出手解围,所以才收了棋子,洗干净了还你。”
“黄宪的《机论》,原来你也懂棋,先前怎么没听你提过?”刘一手眼中一亮,很是惊喜,不待独孤敏回答,又捻着棋子轻叹口气:“哎,他老人家若是知道我用《机论》之说和这手中的围棋子打人脑门,怕是在地底下都要气得把书撕了。”
“那可不一定。”独孤敏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观棋,法于用兵,三尺之局亦为战场,弈者既可纵棋于楸枰杀伐,自然也可用棋于盘外抗敌,未必拘泥于形。”
刘一手对独孤敏简直要刮目相看了:“说得对,都是博与弈,看来你真懂棋,改日咱们手谈一盘,不对,你不该同我下,你应该找皇甫惟明下,他也爱下棋,你们正好可以借棋交心。”
独孤敏一脸期待:“好是好,原想找机会与他对弈的,就是怕两下里棋艺太过悬殊,反让人轻看了。”
刘一手眨了眨眼睛,“这个嘛,我可以教你两手,到时候,怕被轻看的,恐是他了。“
此语一出,两人复又笑闹一场。
四方馆里雨过天晴,笑语连连,却不知同一片日头下的范阳城里,却是阴云密布,烟尘遮日。
李泌换了身略显华贵的紫色冠服,头上那根原本横插的檀木道簪也换了根云纹错金银的,以示尊重。身侧随行的李晟,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道童得罗交领长袍,一主一仆站在范阳城的一间铁匠铺的后院里,此地是李泌在范阳郡的暗哨,从容城县一路赶到范阳城,二人就直接住在了此地。
类似这样,在大唐起关键作用的店铺肆坊中,还有很多都是李泌这些年发展的暗哨,它们助李泌汇总四方情报,听从调遣、执行一些任务。
院内,李晟唐突地摸了一下李泌腰间的金鱼袋。
李泌也不恼,只看向李晟:“你识得此物?”
说是贴身的随侍道童,其实李泌在心里更将他看作一位新交的小友,同他说话、交代其做事都很是温和亲切,一改往昔对旁人的冷淡疏离,更没有对刘一手那种动不动就要怼的反骨。
而李晟却没吱声,扬着小脸,又大胆的再摸了一下。
李泌笑了笑,对这个孩子有些没缘由的喜欢,甚至是宠溺。
这是为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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