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渡里后园,新盖的院落,正中北房一明两暗,明间做厅,两个暗间便是卧房,现下是刘一手二姐和二姐夫所居。临街那排东房在后墙开了窗、改了门,正好做了铺子,又连着南边一排仓房,雇了伙计,白天看铺子,晚上就在仓房里安置。
东房与南方另外开门,并不与北房和西房相通,倒也十分安静,西房同样一明两暗,刘一手原是留给长姐一家和母亲的,但是现在她们没来,所以有时候,刘一手若不住在四方馆,便也会在此小憩。
现在北房的厅里,火烛如昼。
弈夏又将饭菜在西边耳房的灶火上热了一遍端了上来,让拿着棋谱给尤素甫讲解的马天元歇歇:“马博士,用点夜宵吧,才刚到前边问了,怕是这棋局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今儿太晚了,坊门已关,你也不用回去了,就在这里安置吧。”
马天元看了看天色,面上有三分怅然,三分抱歉:“原想着还有一局,不至于太晚,未想到了此时,耽搁二姐和姐夫休息了。”
尤素甫摆了摆手:“快别说这样的外道话,别说你在,就是你不在,我们也睡不安稳,总要等前边棋局有个结果才行。”
“要我说,你们也不必如此在意。”弈夏给两人倒了酒、布了菜,便又重新坐在自己的工作台前,裁起了衣裳,边裁边说:“秋儿同我说过,原是为了躲避那桩日本亲事才扯出来比棋招亲的幌子,过了这阵子的风,是赢是输,便不做数的。”
尤素甫却不赞同:“娘子这话说的不妥啊,三妹那样说是你给宽心,我这两日同前边走的勤,掌柜都跟我细细地讲过了,别说是这位李承旨,就是先前那几位贵公子,都是高门贵人,若是赢了棋,人家把婚事当真,咱们又如何说不做数呢?再者,若不做数,你又何苦熬了两个晚上,给三妹做那身新衣裳?”
这话倒把弈夏给怼的无言,她只看了一眼自己的夫君,又看向马天元,有些欲言又止。
马天元心里知道,二姐和姐夫心里定是存疑,为何自己没有应棋?他们初来乍到,且不懂朝廷典制,对自己的进退两难,自然无从了解。虽有疑惑,却并不至于怨怪,可刘一手呢?她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自己太过市侩?
想到此,马天元越发坐立难安,真怕一步错,步步错。
于是,目光切切,望着屋外,仿佛隔着园子,能看到那盘棋。
酒楼二楼雅间内,身在棋局中的两人却是不紧不慢。
于刘一手看来,这局棋的前八十手,李泌似有意让她与先贤对弈,随着李泌的出招布局,班固、吕范、张华、谢安、一众魏晋名流轮番坐阵,先贤们棋技斐然,刘一手应对起来并不怯阵,这些棋谱早在明州时,长孙今也都曾拿给她见识过,她自信自己并不输先贤往圣。
至百手之际,明州商船、珍宝舫棋室、寿王府棋局甚至是前些日子藤原等一众旧敌之技重现眼前,刘一手虽感意外,却也泰然自若,那些不过是曾经的手下拜将,更无可惧。
刘一手轻落棋子,心道,不管对方是搬出古今先贤的名局,还是过往自己对手的棋路,她都不惧。
只是暗中疑惑,李泌是什么时候花了心思攒来的她与那些人对弈的棋谱的?想来又觉得好笑,看来,他一早便把自己列为顶顶重要的对手了,这心思花的够深的。
但能得对方如此看重,于自己倒也是一份褒奖。
然而这份窃喜,并未持续多久。
百手之后,刘一手神色越来越凝重。
至一百二十手之后,刘一手心头微颤,她开始怕了,因为李泌的每一子,分明是她的棋路。
刘一手落子越来越慢,而李泌却是不假思索。
而后,李泌一口气下出十条大龙。
那不是刘一手的棋,也不是刘一手所认识的李泌的棋。他弃了她,也弃了自己,更是突破了过往所有的定式与棋路。
他用前所未有的棋路厮杀,杀的刘一手手忙脚乱,体力耗尽、算力不够,几乎要吐血而亡。
室内,刘一手感到深切的窒息感,却是万分真切。
外面,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白天在内外场看热闹的人都已散去,留下的,皆是真正爱棋、也懂棋的高手。
正是因为高手,看到此时,叹为观止,以至于鸦雀无声。
我输了,
他也没赢。
我输给了自己,
他输了围棋的初心。
他破了道心,
让棋失去了灵性。
虽然……但是,刘一手知道,李泌其实还是在教做人,想让她放弃自我定式。
虽然不情愿,但终究,还是老老实实地授了他这一课。
刘一手从来没有一盘棋输的如此彻底,如此绝望,甚至日后,她也绝计不想去复盘。
“天亮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先前开坊鼓的响声都没有打断刘一手的沉思,而今,李泌的一句话,却让刘一手回到现实。
颓然,丧气,不是她的风格。
于是,她深深吸了口气,一副缴械投降的样子:“承教了,我输了,心服口服。”
李泌却是眼眸含笑:“你没有输,我用你的招数赢了你,实际上是你赢了,所以这局算是平局。”
“不是,你这算什么,施舍吗?输就是输,你虽然有三十八手用了我的棋,但后面赢的,却是你自己的。你不用安慰我,我刘一手,输的起!”刘一手一脸绝然,更一脸豪迈:“不就是嫁人吗?放心,我愿赌服输,嫁你就嫁你,上孝公婆、下教子女、相濡以沫、不离不弃,我能做到。”
李泌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漏拍,用尽全力,缓了又缓,才能语气如常地回道:“你虽输的起,我却要仔细掂量自己是不是赢的起。说好的十番之约,还欠着三局。今儿,先到这里吧。”
说罢,李泌起身,却觉得腿脚发麻,于是并未急着往外走。
而刘一手却急切切地起身要追,同样因为腿脚发麻,一个不稳,便又是狠狠栽入李泌怀里,李泌冷不防一个后退,两人便跌跌撞撞靠在了一旁的矮榻上。
这局面倒是更为尴尬了。
李泌想要调侃她到底是心太急,恨嫁心切,却又恐玩笑开过了,自己不好收拾,只闭着嘴没开口。
刘一手想要起身,腿上却麻的厉害,只好忍着挨过这阵子痉挛,又觉得两人这样贴着身子不说话实在太怪,于是问李泌:“那三局,什么时候下?”
这姑娘真是轴啊,这个时候还问,李泌只得皱着眉吐出两个字:“来日。“
“来日是何日?“刘一手心有不甘,继续追问。
李泌的耳根一点点红了起来,终究先缓过神来,伸手将刘一手移到榻上,自己也起身,理了理袍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这七局棋,当够你琢磨几年了,至少十年内,我不会再同你下棋。”
说完,一撩幔帐,这人便走了。
“十年?”刘一手整个人都泄了气,歪倚在榻上,仿佛要昏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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