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将近四点,褚酌夕迷迷糊糊间醒来,听见外边儿有动静,极轻,像是有人踩过湿软的落叶的声音,就在不远。
身后贺从云搂她搂的很紧,两只胳膊钢筋似的箍在她腰上,褚酌夕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弄开,又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从门缝里偷摸着往外看。
外边儿天还没亮,也就刚刚翻了点儿鱼肚白,再被林子里茂密的枝叶一盖,几乎跟夜里没差儿。
纵使她费力地眯起眼睛,也只能勉强看见两个黑乎乎的人影正站在外边儿的空地上,中间隔了约莫二三米的距离,就这么相互对望着,跟两座雕塑似的,动也不动。
看对方的体形,她约莫能猜出其中一个是娄旭,那么另一个也就可想而知了——搞夜袭的没品的家伙。
褚酌夕想着,抱臂靠在门后,直到听见外头传来一声儿“咔哒”——杜象初被娄旭利索地拷住双手,拽着领子拖回了屋里。
褚酌夕趴在门上看的清清楚楚,见两人进屋,正想跟出去瞧瞧,结果一双胳膊直接从身后捞住她,无声无息,紧接着将她一把抱起来,腾空的同时愣是给她翻了面儿。
“乖,不偷听。”贺从云道,声音沙哑尚且带着点儿没睡够时的懒散,紧接着将她搁回到床上。
“娄旭他自己心里有数,咱们睡咱们的,别理他,天还没亮呢。”
随即又伸手摸了把她冰凉的脚底,顿时皱起眉,“又不穿鞋。”
褚酌夕痒地往回一缩,“穿鞋有声儿。”
贺从云没说话,抽了两张纸给她擦干净脚,又把人往被子里一揣,这才道,“不穿鞋也能有声儿。”
褚酌夕愣了一瞬,面上一热,缩进他怀里不说话了。
对于刚回来就被娄旭按着暴打一顿这件事,杜象初其实早有预料,也准备好了老老实实给他揍一顿出气。
可纵使他已经做足了心理建设,想着娄旭下手必然不会轻,可也没想到会这么重啊。
少说也得被他抡断了至少两根骨头,疼的杜象初压根儿直不起腰,蜷在床边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坐起来,吐出来的口水里大半都是血,牙都给染上色了。
他咧嘴抹了把隐隐作痛的颧骨,不大正经地咋舌,“这得破相吧。”
娄旭又给了他一脚,杜象初想躲没躲过,脚下一软,接的稳稳的,正中靶心。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好似因此抽了两下,倒吸一口凉气,却还是笑,靠在床边揉着胸口乐得“咯咯”的,抬头看向眼前的娄旭。
“阿旭,你是想我了吗?”他问。
“我想你妈!”
杜象初顿时一乐,撑起身子稍稍坐直了点儿,还是不正经,“果真吗?”
娄旭气个半死,照着他的小腿又来了一下,“我看你还是不疼!”
杜象初这回是真疼着了,几天没泡药浴,刚飞到泽卡,就又紧赶慢赶地飞回来,再加上夜里凉,他独自一个人在林子里摸索了好久才不至于迷路,膝盖早就有点儿不舒服了。
再被娄旭这么没轻没重地来一下,额头上的冷汗顿时跟开了水闸似的。
见他面色不对,白的像张纸,娄旭一下有些慌 ,“腿怎么了?”他问,“我也没用全力啊。”
“没…”杜象初缓了好一会儿,愣是嘴硬地抹了把脸没吱声儿。
这要放在以前,他少不了趁机让阿旭伺候他这儿伺候他那儿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忽然跟他撒娇,要是被人瞧见了,还以为他贿赂警察呢,到时候就是浑身长嘴他也说不清啊。
杜象初想着叹了口气,抬起头,“我骗你的。”
当初房相经问他的时候,其实也就是一个礼拜前,问他是不是后悔了,那时杜象初还能信誓旦旦地告诉他“没有”。
那会儿他确实是没有,可现在…对着娄旭,对着娄旭的脸,对着他的眼睛,杜象初忽然没来由的鼻头一酸——要是当初狠狠心,跟阿旭一块儿去考东公大就好了。
屋里没开灯,附近的小房子里还有其他市局的队员在休息,就是刚刚揍杜象初的时候也没敢弄出太大动静,就是怕把人给吵醒了。
借着窗外的月光,娄旭勉强能看清杜象初正在定定地盯着他看,眼眶里不知道什么东西亮晶晶的。
他察觉不对,正要开口,却被后者先一步打断了,“我妈她怎么样了?”杜象初问,硬是把哽在喉头的一股气儿给咽了下去。
娄旭看了他一会儿,收回视线,没好气地扶着身后的柜子一屁股坐在了他对面,“我哪儿知道。”
杜象初闻言笑了笑,指着他的脸,“这上边儿写着呢,而且…阿旭是好人。”
即便他犯了错,也不会放任肖雁自生自灭的,本身就很好的人,所以杜象初笃定,他一定知道。
娄旭瞪了他一眼,别过头,“没你在,人家过得好着呢!”
事实上,这话刚出口娄旭就后悔了,他只是生气,一时嘴快,并非不知道他不该这么说。
他明知此事绝非杜象初一个人的错,而肖雁即便只是想帮儿子回归正途,可她的做法太过极端。
纵使是现在,每每想起那一屋子的诅咒跟恶言,娄旭还是会忍不住胆寒。
只能说,肖雁也是可怜人,偏偏遇到杜兴培,又无意间启蒙了杜象初的犯罪基因,一切都无法再重新回到起点。
眼见杜象初的神色暗淡下去,娄旭张了张嘴,即便不是安慰,也试图将话题往回掰扯掰扯,可杜象初却始终先他一步。
“那太好了。”他道,扯着嘴角的裂口冲他笑了笑,“高中那会儿,你第一次跟我去见我妈,你还记得吗?”
娄旭没动作,事实上是他想点头却没点成,杜象初就像是在自言自语,即便是一边看着他一边说,却又好似并不需要他的回应般。
“那时她忽然发疯,其实是我在故意激她。”杜象初道,“要放平时,她压根儿连我的一根头发丝儿也碰不着。”
“我想让阿旭可怜我,所以我故意把刀放到她附近,还容忍她打了我一巴掌。”
“我知道一有动静,邻居的大爷大妈势必会出来说三道四,那样阿旭就会听见,然后上来找我。”
杜象初笑着,眉眼微弯,“还有当时学校里议论的,我开学前在永巷打人的事情,也是真的, 不是他们瞎说,也不是看错了,全都是我在骗你而已,阿旭。”
“十三岁的时候我就开始背着我妈接触那些药物了,照着我爸的笔记试着去做,结果是出乎意料的简单。”
“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直到当初杀死我爸的那群人发现,这世上还有一个我,能够一比一复刻我爸的杰作。”
“不过我不乐意帮他们做事,结果就是差点儿落的跟我爸一个下场,所幸,是房相经救了我,或者说是毒刺。”
“他那时几乎可以说是毒刺极其信任的僚机,而作为报答,我开始代替我爸给他提供高品质的药物。”
“高一那会儿,你从觉水回到学校,又跑出来找我,事实上,当你路过那家酒吧前的时候,就已经有人跟我通风报信了,所以后来,你才会看见我被人堵在巷子里围殴。”
“那都是我设下的局,全都是骗你的,阿旭。”
娄旭没说话,只是靠着柜子静静地看他,甚至于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可杜象初却并不像是为此感到高兴的样子,反倒皱着脸,面上有些不太服气。
“还有!”他道,“还是那天晚上!在酒店!我出去见得压根儿就不是什么敲诈勒索的小混混!我见的是房相经!还企图跟他联手谋划杀死毒刺!仅仅是因为我不愿屈居人下!”
他说罢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那道齐长的疤痕,纵使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明显异常。
“这道疤,看见了吧!当初在跟毒刺交手的时候不慎被他划伤,这就是证据!”
见娄旭始终无动于衷,杜象初险些气个半死。
“你不信?我还有!比如…比如当初在遂宁!不过这事儿你已经知道了!以及当初你在研究所里见到的那个男生,他就是杨九衡!”
“也就是说,我们那时就已经在研制N.429p了!”
杜象初一个人说了半天,嘴巴都快说干了,可娄旭就跟块儿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不动,连右腿曲起的角度都没变一下。
他气不过,眉毛皱的跟块儿疙瘩似的,“为什么不说话!”
娄旭始终沉默着,他忽然便想起当初在东远,临走前肖雁跟他说的那句话——“等你醒悟过来的时候,想想我!”
事实上,在娄旭刚知道杜象初就是杜父以后,从遂宁返回东远没几天,他就去见了肖雁,同样是因为这句话。
不过那时他更多的是恼怒,是被肖雁嘲讽时的羞耻与不甘,可现在再想起来,他却只觉得,他约莫不适合当个警察,所以…
“我向市局递交了辞职信。”他道。
就在不久前,刚刚得知杜象初动向的时候,他跟张局说起这件事情,后者毫不意外是对他进行过挽留的。
而娄旭答应,会等好好结束这一场长达十八年的悲剧与角逐之后再离开。
杜象初闻言懵了一瞬,几乎不假思索,“为什么!”他道。
他说这些是想让娄旭没有后顾之忧,可以毫无牵挂地对他进行裁决,可不是为了听他说自己要离职的!
“没有为什么。”娄旭平静道。
他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没有办法给予受害人一个真正公平的答复。
而在得知一切的真相前,有很多人暗示过这一结果的可能性,孙向东,或是吴队,可他全都没有放在心上。
他甚至分不清究竟只是因为愚钝,还是因为他其实明白,却仅仅只是不愿相信而选择装聋作哑。
“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适合做警察。”娄旭道。
“小初也不适合做坏人,否则你刚刚就应该先将房相经灭口,以防他向警方吐露不必要的多余的信息,而不是深更半夜偷偷在外边儿晃悠,鬼鬼祟祟地找我究竟住在哪间房子里。”
杜象初闻言面上一热,“你…你胡说!”
娄旭没理他,拍拍屁股站起身,“睡一会儿吧。”他道,“天快亮了。”
“天亮了,一切…就都应该回到正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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