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后来呢?”那人好奇。
“后来?”县长想了想,事情已经过去了好久了。
他开口继续往下讲,“他父母不愿意供他科举了,准备给他娶个媳妇,成家立业,走别的路子谋生。”
“走的什么路子?”这还是那人问的。
县长摇了摇头。
“什么路都没走。”
那时候他也没有继续往上爬了,回到这里,当个小官,师爷也还没到这来。
县长的话莫名被故事添了一点沧桑。
“后来袁总统废了科举,他就疯了,整天往衙门这边跑,说自己高中呢。他一个疯子,也没人管他。”
当时他还在唏嘘,如果他要是这个人的话,考不上,早换条路走了,做什么不是做,做官却是个没做头。
世上各行各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就做官这行不是。
做官的都是从状元探花变成了各种妖魔鬼怪。
县长的口气不自觉的染上了同情。
不只是同情王瑞昌,还是同情这么些年来,他在官场上见到的、被官场吃了的人,被科举制度吃掉的人。
他也是其中一个,也曾饱含热情的投身这场考试升官中,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把渣子似的样子。
“然后某天,他,听说是吃了许多的土,撑得快要死了,死撑着最后一口气跑到衙门口才倒下。”
“唉。”那人叹了一口气,“可惜。”
落水鬼也觉得心里不舒服,但不是这人这种“可惜”,而是一种他说不出来的情绪。
只堵得他说不出来话。
没想到王瑞昌竟然有这样悲惨的身世,以后自己要好好关照他。
再也不提给他送到道长那去了的事情。
落水鬼偏头看王瑞昌一眼,只见他愣愣发呆。
面沉如水。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落水鬼目光落在他大腹便便的肚子上,落在他浮肿的脸上,最后落在被泥土压重的灵魂上。
最后他说,“王瑞昌,我肚子疼,咱先回去吧,改日再来。”
王瑞昌嗯了一声,说“好”。
样子有些可怕。
但还是走了,落水鬼以为这样就大事无碍了。
师爷问:“那,这鬼要的文书该怎么办?”
既然没有,那就找不出来了。
县长看着地上的书说:“给鬼神大人写一封信吧,就说那些文书在早年的一场大火中全部烧毁了。”
落水鬼和王瑞昌走在街上,漫无目的,像两只孤魂野鬼。
正值早市,包子铺刚开张,客人还不多,学徒将竹笼叠垒拿出来,往炉子里加火 后堂的厨子正邦邦揉着面团,另一个角落里的女人正在调馅。
一个客人来了,女人立马起身招呼,擦桌子,上一笼肉包,一碟咸菜,一碗甜汤,又捏了两个卤蛋来,动作麻利,一气呵成。
蒸包子的竹笼冒着虚虚热气。
落水鬼走不动道的看着,“王瑞昌,我饿。”
王瑞昌语气平平:“去偷一个。”
“这样不太好吧?”落水鬼摇头,要是好人在的话,肯定愿意给他买的。
但是王瑞昌已经迈步过去了。
他面色平静的掀开笼子,伸手就去包子,蒸汽灼灼,烫伤了他的手,包子从手上滚落地上。
引起了学徒的注意,“奇怪,怎么掉了一个?”
他伸手去捡。
王瑞昌一脚踩住,包子从地面消失。
学徒只揉了揉眼睛,狐疑的走开了。
落水鬼过来的时候,王瑞昌正抬脚,包子被踩的馅都出来了,像一滩脑干。
“吃吧。”
王瑞昌依旧平静的说。
落水鬼嘴角抽搐,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坚定的“不吃”。
王瑞昌转身继续往前走。
走到一个小摊子前,站住,捻起一枚绿色玉质扣锁,佩在长衫上正合适,他拿到落水鬼身上比了比:“怎么样?好看吗?”
玉的样式特别好。
落水鬼喜欢。
弯了弯唇角,笑着说:“好看。”
下次带好人一块来,要把这个买下。
落水鬼在心里默默的想。
王瑞昌手里晃荡着这枚小玉坠,问:“想要吗?”
落水鬼怕他又不付钱就拿别人东西,疯狂摇头:“不想要,不想要!”
“哦。”
王瑞昌转身就把别人的玉坠砸了。
摆摊的人这才看见,弯腰去拾碎玉,自言自语:“这东西怎么莫名其妙的碎了呢?”
然而没人回答他。
王瑞昌已经走了。
落水鬼讪讪摸着鼻子也走了,还一边默念着不关他的事。
继续往前走,走到一个代写书信的小摊子前,停住了。
穿长衫短褂瘦骨嶙峋的老人正在俯身写字,旁边是一个妇女,牵着一个懵懂的小孩。
小孩抬头看着他俩,眼神疑惑,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王瑞昌这回,只身背过旁人,提笔在那人桌上的对联写字:
“满怀多少是恩酬,未见功名已白头。”
蹉跎半生,如今两手空空,一无所得,真是值得题诗一首,好悲好悔。
男孩挣脱母亲的怀抱,来到这边,手指着问:“这是什么?”
王瑞昌已经搁笔。
代写的老人匆匆一瞥看来,笑着说,“这是对联。”
王瑞昌蹲在小孩面前,“这是一句诗,认不认得?”
小孩摇头。
不认得。
王瑞昌笑,“我像你这么小的时候,已经会背许多诗了。”
落水鬼无语。
哪有跟这么小孩子比的。
但是王瑞昌脸皮厚:“我教你一句别的好不好?”
小孩点头。
王瑞昌起身站起来,慢吟道:
“正见空江明月来,云水苍茫失江路。”
小孩跟着念:“正见空江明月来,云水苍茫失江路。”
童声稚嫩。
孩子的母亲惊讶,“你念的是什么?”
小孩摇头晃脑:“诗。”
他母亲很高兴,她丈夫在外地打仗,跟随者军队,难见几回面,只是她写信去,然后丈夫寄钱回来。
家里穷,这孩子到现在也没上学。
女人高兴的对着代写的老人说:
“阿叔,先不封上,你告诉他,我们的儿子会识字背诗了!”她搓着手,面色通红,显得格外激动,“我觉得省钱让儿子上学!”
“好。”老人又开始俯身写信。
落水鬼已经走了。
就这样,一个人,苍茫失路,而因他的机缘巧合,另一个人苍茫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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