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郁娘一同进入教坊的六个姑娘,四个是被家里卖进来的,一个是孤儿,而郁娘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卖的,她睁开眼时便出现在了教坊。
翟嬷嬷告诉她,她也是被娘亲卖进来的,她不信,因为模糊的记忆里有个声音在教她唱歌。
“春日的池塘边,泡泡一串一串,原是小鱼儿游不见了,大鱼儿在吐着泡泡呼喊,小鱼儿……小鱼儿……”
“小鱼儿,要是你再跑迷路了,你就唱这首童谣,娘亲听到了,会来找你的……”
她的娘亲说过,会来找她的,那便不可能卖她,所以在教坊的十年,她一直在等娘亲来找她。
可是等啊等,一直等,也没有等到娘亲来找她。
眼见她到了年龄,要被嬷嬷送去伺候人,她只得先为自己找到靠山。
当得知萧重玄愿意带她离开教坊时,那是她十年来最开心的一件事情。
她背着包袱走出教坊,只觉得那日的阳光那么和煦、那日的风那么温柔,是她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美好。
一切似乎都向着好的方向开始了。
可她大约是个不幸的人,没多久,萧重玄“战死”沙场,她在萧家成了眼中钉,每次受萧母折磨的时候,她还在奢望娘亲能找过来,带着她从萧家离开。
可惜,娘亲始终没有找过来。
再后来,她被卖去了军营,遇到南廷玉,总是惹得南廷玉不满,挨骂受气。兜兜转转,费了一番心思,成了南廷玉的枕边人,以为日子能好过些,结果却进入虎狼之窝,身陷囹圄,步步危机。
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和失望中,她终于明白,小鱼儿等不到来找她的大鱼儿了。
也兴许大鱼儿从来没找过她。
她放弃对娘亲的奢望,不愿意再做小鱼儿,要做自由飞翔的鸟。
她飞啊飞,终于飞到半空中时,却听到了从水里冒出来的呼喊。
“小鱼儿。”
为什么来得那么晚?
又为什么会是她?
郁,原来是,鱼。
……
纷乱的思绪回到现实,郁娘怔忡看向对面的宣母,眼中其他人变得一片模糊,唯有宣母的容颜那么清晰,那么深刻,也令她那么憎恶。
若那牙婆子说的话是真的,那么当时在鸾州城,宣母找不到她后,转而带回宣若薇,让宣若薇以她的名义在宣家活了十四年?
当她在教坊受到百般折磨和羞辱时,她却领着假冒的女儿在都城享受荣华富贵?
当她一路孤苦伶仃,漂泊无依时,他们一家正美美满满、团团圆圆?
大抵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也大抵是觉得滑稽可笑,她竟突然笑了下,笑得辛酸凄楚,平生第一次恨自己,为什么她是小鱼儿?!
为什么她会和宣母牵扯上关系?
一股剧烈的情绪冲上心口,霎时,郁娘眼眶发黑,眼中黑色的阴影越来越大,直至遮天蔽日,什么也看不见。
她脸色发白,如神魂离体,忽然无力闭上眼,向后倒下去。
天旋地转的失重,让她产生恍惚错觉,她的身体被折断成一块块。
脑袋在浑噩,心脏在疼痛,身体在沉睡。
耳边传来各种声音。
“琳琅……”
“裴姑娘……”
“小鱼儿……小鱼儿……”
她不是小鱼儿!
小鱼儿早就死了!
死在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
可惜,她开不了口,说不出来这话,此刻,她的灵魂仿佛被困在混沌的世界里,在漫无目的行走,她的悲痛,和她一样被困在这个地方,无法解脱。
她明明已经不乞求遇到娘亲,不乞求家人的疼爱,可为什么还要让她知道这个残忍的事实?
让她发现她那么痛恨的妇人,竟就是她的娘亲。
还不如不让她知道,不如就让这个秘密永远埋葬在过去。
……
不知道过了多久,郁娘耳边又能听到声音,是拧着巾帕出水的淅沥声,紧接着,一条温热的巾帕,落到她额头上,为她轻轻擦拭掉汗水。
她胸腔咳嗽了一声,缓缓睁开眼,视线尚有些模糊,只能从轮廓辨别出来给她擦汗的人,正是南廷玉。
“咳咳……”
“醒了?”南廷玉松口气,裴元清来给她检查过身体,她没有问题,就是气急攻心昏厥罢了,“你睡了两天。”
这两天他提着心,连公务都处理不了,一直守在她身边。
“她……咳咳……”
看到郁娘唇瓣干涸,不住咳嗽的模样,南廷玉端过茶水,扶她起来。
“先润润嗓子,再说话。”
郁娘咕噜咕噜喝了不少,缓和了几分情绪,呼吸渐稳,她问着话:“我昏倒后,那日大殿上的事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空青、嬷嬷和牙婆子被关了起来,那两个医馆女学徒则被放了出来,现在安顿在外面,崔国公夫人和宣夫人被罚禁足,等着后续查明案情,再做处理。”南廷玉默了一瞬,“不过昨日,宣明朗不知暗中做了些什么,那崔国公夫人改了口供,直言这件事情是自己一人所为,且宣母当日主动承认也被说是受崔国公夫人威胁,所以宣夫人……被解了禁足……”
郁娘眼睫一抬,眼色沉沉。
要是她没昏倒就好,她一定能诱出口供,逼得崔国公夫人、翟嬷嬷和牙婆子三人咬住宣母不放。
南廷玉瞧着她的脸色,斟酌语言:“琳琅,宣夫人,现在就在长乐宫门外,想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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