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骥和沈藜很快就走进来,双双叩拜在地。
“云骥见过德妃娘娘。”
“妾身见过德妃娘娘。”
沈长梨坐在书案后,一边写着方子,一边若有似无地瞟了过去。萧云骥一身纯白的锦袍,没有半点装饰,太子殁了,如今还在孝期,他一身素缟也正常。沈藜倒与他不同,虽然穿着淡蓝的裙子,但两颊嫣红,明显抹了胭脂,唇上也涂有口脂,头上插着镶有琉璃珠的金簪,整个人素中带艳,处处都彰显着勾人的小心思。
而萧云骥在她看过来时,也不由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微微闪亮。
“云骥还记得我这个老太婆,真是有心了。快快请起!”
德妃笑容满面,好像刚才发生的事根本不存在,只是感慨地道,“你父王殁了,你皇爷爷白发人送黑发人,很是伤心了好一阵子。幸得你辅助朝政,才让他能够得以喘息。云骥,你皇爷爷对你期望很大呀!”
“替皇爷爷分忧,云骥义不容辞!”
德妃欣慰地点点头,再想说什么,突然眉心一皱,粗喘几口,喉咙发出一阵粗响,整个人瞬间就趴到了软榻边上,一阵剧烈的咳,山崩地裂一般。
梅香眼疾手快赶紧拿来痰盂让她吐,德妃咳的心肺都要出来了,哗啦啦吐出一摊浓痰,如今寝宫里燃香的宝鼎被搬出去了,窗户又因德妃身子弱都封闭,这些浓痰便带着一股难闻的臭味弥漫在屋子里。
沈藜忍不住惊啊一声,本能地捂住嘴侧过身。
德妃猛地抬起头。
萧云骥看着沈藜毫不掩饰的嫌恶,他眉心皱了皱。
德妃咳舒服了,脸色却带郁地又斜靠在软榻上,梅香将痰盂端走,沈藜好一会才放下手转过身。德妃眼中的柔和消失了,她面有不善瞟了瞟沈藜,嘴里冷冷地感叹道。
“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皇太孙回去吧!沈侧妃娇贵,别沾了本宫的病气,那本宫就罪过了。”
萧云骥眉心一皱,瞟了沈藜一眼,上前一步,“请德妃娘娘恕罪,阿藜她——最近身子一直不爽利,脾胃失和,饮食不畅,让德妃娘娘见笑了。”
德妃明显因为方才沈藜的动作而生气了,嘴上不说,脸色却沉下来,“哟,难不成是沈侧妃怀上了皇嗣?听说这饮食不畅,闻不得异味,就是怀孕的症兆。如此,本宫倒要恭喜皇太孙了。”
德妃不说还好,一说,萧云骥脸色难看起来。
沈藜更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德妃软榻前,拘谨地道,“德妃娘娘,妾身并未怀孕——”
德妃一听,又‘哟’了一声,“沈侧妃入东宫也有两年多了吧?肚子里怎么到现在也没爬出个种来,云骥,到底怎么回事啊?你父王没能抱上孙子,难不成你让你皇爷爷也抱撼终身?”
这话说的有点重了。
萧云骥一撩袍子也重重跪在德妃面前,“德妃娘娘,云骥,会努力的——”
德妃却笑了,虚手扶起萧云骥,”云骥,不是你的错,女人生不出孩子,怎么能怪男人呢?这两年多,你不娶妻,不纳妾,就守着沈侧妃,也仁至义尽了。明儿本宫就向你皇爷爷上个奏本,为你挑几个好的侍妾送过去,你不为你皇爷爷着想,也该为江山社稷着想。你若有了后,江山后继有人,你皇爷爷定然对你更加器重。”
德妃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皇家历来以皇嗣为重,沈藜两年多都生不出孩子,别说在皇家,就是在普通百姓家,那也是天大的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大错。
萧云骥唇角抿的紧紧的,有点不情愿,”德妃娘娘——“
”云骥啊!”德妃看着他,语重心长,“你皇爷爷的心思,你应该知道,朝堂波诡云谲,你内宅若是传出喜讯,你皇爷爷指不定得多高兴,天下人认还敢挑你的错处?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父王殁了,本宫可是真心实意为你好——咳咳咳——”
德妃突然又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萧云骥终于低下头,“云骥懂得德妃娘娘的良苦用心。”
“你皇爷爷果然没有看错你——”
一屋子都是德妃咳喘带着欣慰的声音,沈藜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萧云骥僵硬却不敢说出个‘不’字,一牵扯到江山社稷,他就怂了。
即便此时他被德妃拿捏,还不忘用眼角瞟着沈长梨。
正巧沈藜也在此时抬头看他,顺着他的眼光,也看向了沈长梨。她脸色一白,身子抖得更厉害了,死死咬着唇,让她不得不怀疑,今日他下朝后巴巴地带着她往德妃云霞宫里赶,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沈长梨勾着唇,明知萧云骥在看她,她连个眼风都未给他。
虎山大牢。
傅大海正靠墙坐在柴草上,嘴里叼着一根干草,正闭眼养神。
牢门‘当啷’一声响,萧衍跨进来。
傅大海仍然未睁眼,只哼一声,粗声粗气,“不要劝了,老子死都不从。”
萧衍抿抿嘴,见他样子虽然有些狼狈,可脊背却挺得很直,一看就是没上过刑。恐怕刑部的人也知道,如傅大海这种上过战场仅仅靠军功就荣升北定侯的人,骨子里都是钢筋铁骨,对他们上刑,无疑能将自己逼疯。
所以刑部的人也不自找麻烦,就那样关着他,只要他不找他们麻烦,就烧高香了。
萧衍瞧着他桀骜不驯的样子,哼一声,雍容的身姿一矮,就坐在了傅大海的对面,戏谑的声音如醇酒,“侯爷,这虎山大牢待的可还舒服?”
傅大海猛地睁开眼。
一看是萧衍,身子一僵,见他坐在脏兮兮地柴草上,急得他一吼,“殿下,您怎么来了?”
萧衍不说话,眼睛往外一瞅,袁隋提着个大食盒就走进来,将一盘盘的大菜拿出来放到小桌上,又拿出一小坛酒。
傅大海一看,嘿嘿一声,劈手就拿过酒坛子,拍开封泥,咕咚咕咚就乱灌一气,随后畅快地大笑两声,用袖子抹了下嘴巴,“还是殿下最懂我,只要有酒,老子死都乐意。”
“没出息。”萧衍瞥着他,冷冷一声。
傅大海又嘿嘿两声,丝毫没有做为阶下囚的自觉,挪动着身子挨着萧衍坐下,用胳膊肘捣捣他,“殿下,俺娘和俺哥嫂都到了侯府了吧?他们如今可好?”
知道他下了大狱,他娘指不定担心成什么样了。
想到这里,傅大海眼睛一红,“俺爹死的早,俺娘把俺哥儿俩拉扯大不容易,原本是想将他们接到京城享福,没想,面都没见到,老子恐怕就要人头落地了。殿下,若是以后俺老傅真的没了,俺娘和俺哥嫂就拜托殿下照顾了。”
萧衍眉心一皱,“既然惦记着他们,为何不自己出去照顾?”
“殿下——”傅大海又灌了一口酒,“您是懂俺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俺与殿下的情份,也不是陛下能够拉拢的。俺这辈子,就只认殿下。”
“大海!”萧衍语气一重,“本王信你,即便你娶了云衫,与云骥是一家人,本王也相信你此生也绝不会背叛本王。既如此,何必执拗连命都丢了?”
傅大海眼圈儿有点红,“可那样的日子,对俺来说,比死还难受。俺不会作假,若真娶了云衫郡主,必得与皇太孙照面。俺性子直,极看不惯他,必定后患无穷。”
别看傅大海不识字,但宁折不弯的性子,倒是极有骨气。
萧衍皱眉定定地看着他,“大海,你没说实话。”
傅大海就知道萧衍是火眼金睛,在他面前,自己除了掏心窝子,是半点心思都藏不住。他不由踌躇地抓了把柴草在手里绞着。
“不敢瞒殿下,陛下赐婚,俺实则不乐意,不仅仅是为殿下。俺娘和俺哥嫂都是种了一辈子地的乡下人,大字不识,也不知礼,俺要是娶个郡主回家,那在家里到底是谁大?俺可不想俺娘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还要给她磕头行礼,那不是俺想要的生活。俺就想找个能伺候俺娘的老实女子,不一定尊贵,能体谅俺娘的苦就行。”
傅大海的声音低沉沙哑,话说的实实在在,但听在人耳中却带着一股凉意。想他戎马一生,上战场不下上百次,一身钢筋铁骨,悍不畏死,为中宁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才能得以能封侯赐爵。可如今,一场兵变,一场赐婚,将他又打回原形。甚至连命都要没了,依旧不改初衷。
萧衍也有微微的动容,伸手拍在他肩头,“大海,云衫性子温婉,心地善良,与你也算良配。我相信云衫,既嫁你,就绝不会看不起你娘和你哥嫂。至于我,大婚后就要远走玉屏城,你能留在京城做策应,于我也有裨益。”
傅大海立马瞪着牛眼,“殿下,你今天不是来为俺送行的,是来做说客的?”
“送什么行?”萧衍难得翻了个白眼,“陛下若真想杀你,还能留你到现在?云衫可是太子殿下唯一的女儿,配你,难不成还屈了你?你怎么就冥顽不化呢!”
傅大海似是头疼地抱住了脑袋,“殿下,这一场哗变,兄弟们走的走,散的散,若是就俺娶郡主,官复原职,那兄弟们又该怎么看俺?那种背信弃义之事,俺老傅也做不出来。”
“迂腐!”
萧衍训他一声,“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你的秉性,兄弟们都懂,不会误会你。大海,只有你身居高位,将来才有能力护着他们。若是你就这样白白死了,不说你娘和哥嫂该有多伤心,我一旦走了,兄弟们一旦遭受责难,就再没有人为他们撑腰——大海,你要想清楚,如果你再与陛下硬下去,到最后后悔的肯定是你。以陛下的性子,你以为他真的拿你没办法吗?你娘和哥嫂不是都已经来到京城了吗?”
傅大海嗖地抬头,“殿下的意思——”
萧衍目光寒凉,“你想想二皇子的结局就该知道,陛下从来都不是心软之人,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出来的——即便是我,面对陛下,也不得不提着十二分的小心——”
沉默了半晌,傅大海终于抬头郑重看向萧衍,“好,陛下的要求,俺都答应!不过,俺也有条件——”
“说。”
傅大海像下定了决心,冲着萧衍认真道,“殿下,您替俺转告陛下,要俺娶云衫郡主也不是不可以,但她只能做俺的妾,不能做俺的妻。”
“大海!”
太子殿下唯一的女儿,当今陛下的亲孙女,怎能给人做妾?
看着萧衍冰冷的眼神,傅大海的眼中却像着了火,“还有,她入门之后,必须一日三餐伺候俺娘,对她的话,绝不能忤逆。俺哥俺嫂也不能对她行礼,她在俺家,身份就是最低微的——若不然,俺宁愿死。陛下要如何对付俺娘和俺哥嫂,由得天下人去说——”
刑部大牢水深火热,云霞宫却暖意融融。
萧云骥和沈藜走后,沈长梨为德妃娘娘拟好了方子,交给梅香到御药局拿了药,又仔细查验过药材,才放心地让梅香亲自去煎。见德妃又咳血了,痛的在软榻上翻来覆去,她又取了银针,为她扎针止痛。
德妃的病极重,太医院的御医都不敢对她动针,沈长梨几针下去,德妃感觉疼痛减轻,立马高兴地地握着沈长梨的手,“云静郡主的医术果真了得。”
沈长梨抿抿嘴,虽然她在香鼎上做了些手脚,就是想陷害玉流凝,试探德妃与玉家的关系,但做为一名医生,她从来都没忘记自己的本分。毒也好,癌也罢,她都用正规的法子去为德妃治疗,那效果,根本不是御医们所能比的。难怪德妃高兴,对她的相信又上了一层。
梅香煎好药端进来,德妃也没让人试药,直接端起碗一饮而尽。
随后她感慨地倚在软榻上,“这一碗药下去,本宫感到胸口轻快不少,再也不像之前压着一块大石头了,若是云静郡主能经常来为本宫扎针,那就太好了。”
沈长梨笑笑,冲她福了福,“云静怎敢不从?定然会常来为德妃娘娘扎针治疗,绝不敢懈怠。”
德妃高兴了,直接冲着梅香道,“梅香,赏!”
“谢娘娘!”
沈长梨屈膝对她福了福,高兴地接过了梅香拿来赏银,德妃瞧着她拿着赏银,唇角弯出一抹笑意,她心里也极高兴。都听说了,这个云静郡主虽然自小在‘水镜痷’受静安师太教导,但‘水镜痷’的生活肯定不能与京城比,她吃了不少苦,所以特别爱金子。瞧她头上簪的那些艳俗的金步摇就知道了。所以,德妃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看着沈长梨将赏金揣进怀里,心里得意不少。
见德妃已有倦意,但萧衍还没有到来,沈长梨在云霞宫有些待不下去了,便向德妃告辞。
德妃果然没有挽留,甚至都没有提及萧衍。
沈长梨走出德妃的寝宫,慢腾腾走在云霞宫,一边欣赏着云霞宫景色,一边存着侥幸等萧衍。不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
“云静郡主,请留步。”
沈长梨脚步一顿,眯了眯眼,轻轻转过身,毫无意料之外地看到了玉流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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