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山下,都是归云宗的弟子在寻找归云剑,可偏偏有一处没有人敢靠近,正是花农的那个小院。
秦落衣随手拉了个弟子,指着远处在给花浇水的花农,问:“小兄弟,这整片山都找过了,为何独独那一处,没有人去呢?”
那弟子瞥了眼花农的住所,道:“这老头脾气古怪的很,大家都不敢靠近他,他祖上是这里的人,我们也不好得罪他。”
秦落衣点了点头,那弟子离去,她望着那个花农,这么多年来,碍着他祖上和归云宗因地契上的纠葛,归云宗上上下下都不敢得罪他,他本人又无修为,又让旁人都以为他先天不足,倒是给足了他下手的机会。
她给身后的黎念笙等人使了个眼色,而后独自走向了花农的小院。
正在浇花的花农余光瞥见一抹绿色的身影,手中动作一顿,才继续浇着花。
这次直到秦落衣走进了他的院里,那花农都没有露出不悦之色,只是埋头浇着花,这样的反差不免让她好奇,而那花农所用的水,依旧是之前那般,掺了翳棉粉。
她轻笑,道:“前辈此处,两耳不闻窗外事,倒是乐得清闲。”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清不清闲,我也只是个花农,我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秦落衣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拿起桶中另一个水瓢,乘了些他特地调制的水,见他并未阻拦,秦落衣便将这些水,浇在了那些妖艳无比的花上。
水滴落在花瓣上,这些娇嫩的花不堪重负折下腰肢,在片刻后复又挺起,而她的重点却不在这些花上,这经由花农特意调制过的水渗入泥土中,与之相溶的速度极快,就像地下有什么东西在吸收着。
这是一个十分完美的法子,假种花之名,行养尸之实。
但这样的养尸方法和此前经历过的都有所不同,不像是用了楼兰诡术。
花农小心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并未多说。
秦落衣轻笑,忽问:“前辈,有去看过长亭吗?”
花农此时却刻意回闪了她的眼神,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道:“那丫头从小到大的毛病了,有什么好看的。”
“看看吧…也许会是最后一面。”
花农神色一黯,还没张口,秦落衣又道:“宫凌悔说归云剑在他手里,但其实…在你手里吧。”
一个无形的伪装被秦落衣毫无征兆地一语击破,花农这才抬头,好好看着眼前的人,从未打量的这么认真过。
他的反应已经暴露很多东西,秦落衣有了自信,幽幽道:“其实你,很恨沈景瑜吧。”
花农听着她将一个问句用如此笃定的口吻说出,似是笑了一下,又似没笑,直到她将真相说出,他的脸色才终于露出震惊之色。
她说:“因为他抢走了原本属于你的宗主之位。”
既是震惊,亦有一种临危的不屈,好像他早已料到有这一天。
这一次,秦落衣能确定,他是真的笑了一下,而后对自己道:“你果然还是猜到了…”
随即他摇了摇头,竟有一丝遗憾,“但你比我想象中的慢。”
脸上最后一丝遗憾都消失殆尽,转而浮上一丝轻松,他如释重负,他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所以他不害怕,相反,他很满意。
他的神色反转之快让秦落衣开始怀疑,这其中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隐情,这个同有沈姓血脉的人用花农的身份蛰伏了数十年,隐姓埋名,卧薪尝胆,甚至连沈洛溪都不知道世间还有一个带着沈家血脉的人藏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他不惜和魔教为伍,为的是什么?
是为了重新夺回宗主之位?
那又是什么让他必须隐藏自己的身份?
“走吧。”他抬头望了望天,“带我去见沈景瑜。”
大殿之上,沈景瑜匆忙赶来,却见他的案桌前摆放着一个灰绿色的麻布,里面裹了什么他无从得知,再看台下,除了秦落衣一行人和沈洛溪,还出乎意料的站着那个花农。
他此前见过这个花农,他继承宗主之位的那一天,遵循祖训,善待他们一族,可是那天他去拜访的时候,被这个花农拒之门外,他当时便有些不爽,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花农,凭什么给自己甩脸色?
他往日也见过几次那花农,他常年提着水桶,背有些佝偻,可今日大殿之上,他却身姿挺拔,他在这一众人里显得格格不入,人人都有一个面向世人的华丽的身份,可他没有,他依旧端正了姿态,眼中有不死的信念,仇视的怒火烧到沈景瑜身上,他一时有些不知所以。
等到两三个弟子抬着一具没有胳膊的尸骨上来,那尸骨的肉身还未完全腐化,失去了花香的掩护,一股尸臭的气息传来,脏了这丹清殿,他忍无可忍,质问:“秦阁主这是何意?这就是你给本宗主的答案?”
秦落衣没有回答她,也沉着脸,道:“沈宗主,先看看你面前的东西吧。”
闻言,沈景瑜不耐烦的白了她一眼,而后打开了面前的麻布,一堆挂着残肉的白骨闯入一个尊贵的宗主眼中,秦落衣特地交代过,要陆子谦把带着一道明显剑痕的白骨放在最上面,确保沈景瑜打开的第一眼就能看见。
也正如秦落衣所料,沈景瑜看见的第一眼便瞪大了眼呆愣在原地。
那道伤痕几乎让尸体的主人裂了骨,看着触目惊心,可他当下只是不明白秦落衣到底想要做什么。
“沈景瑜!”花农忽的一声呵斥打断了沈景瑜惊慌的思索,只见他指着沈景瑜鼻子咒骂:“你这个不知羞耻的畜生,你枉为人父!你们沈家上上下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胆!”沈景瑜也毫不客气的还回去,“我奉我辈祖训善待与你,但也容不得你如此放肆!”
花农冷笑一声,秦落衣忽然有些不懂,她此前只是心中猜测他的内在并非像他刻意营造出来的这个假象一般,可事实似乎更加严重,他的眼中暴露出了这些年的隐忍。
“你是宗主,你厉害!”花农说着奉承的话,可语气之中却满是不屑,“宗主贵人多忘事,可还记得陌上淮?”
听见这三个字,沈景瑜好不容易稳住的气息又乱了,一种惶恐攀上心头,他望着眼前这一堆白骨,终于记起这尸体的主人是谁。
他少时与陌上淮结伴游历江湖,遇见了傅家的千金傅婉儿,傅家当时是有名的商贾,有一批通往西域的货物托沈景瑜与陌上淮送行,他二人既是为了历练自然应下了这门差事。
可傅家小姐温婉娴淑,他和陌上淮都不约而同喜爱这个姑娘,而陌上淮呢常言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他身上有沈景瑜没有的侠义,那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风度和少年独有的魅力很快吸引了傅婉儿,可沈景瑜一样不甘。
论身份,他陌上淮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江湖游客,他可是归云宗的少宗主,哪怕是论门当户对,也该是他沈景瑜,何时轮得到陌上淮?
嫉妒一旦生根,就会发芽,慢慢滋生,到最后谁也控制不住,爱慕慢慢变得畸形,他用归云宗的身份强迫傅婉儿嫁给她,傅婉儿假意顺从,可她早已计划好了自己的退路。
沈景瑜不傻,知道她打算做什么,他明白,大婚之日,她会和陌上淮私奔,于是没有等到大婚那一天,他就强行占有了她,毁了一个女人的贞洁,便是毁了她的所有,他明白,此后傅婉儿再无颜去见陌上淮。
后来的日子沈景瑜将她牢牢拴在身边,直至沈洛溪降生才放松了警惕,他想,她这个人都在归云宗,他没什么好怕的。
但是过了一年,傅婉儿又有了身孕,沈景瑜记得当时自己很开心,因为这次她的态度和之前大有不同,怀沈洛溪的时候她闷闷不乐,几次想要自尽,可怀这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她却满心欢喜,满眼期待。
直至那个孩子降生,傅婉儿给她取名长亭。
“沈长亭,也是个好听的名字。”沈景瑜望着襁褓中的姑娘,很是欢喜。
傅婉儿也欢喜过了头,她紧紧抱着那孩子,笑道:“就叫长亭。”
亭,为停…
在那一刻,沈景瑜才意识到,这个孩子,也许不是他的,是陌上淮的!
是他回来了!
他竟然在归云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和自己的夫人做了这等苟且之事,还有了孩子!
他发了疯一般查遍了归云宗,最后在山脚拦住了想带着傅婉儿和长亭一起逃走的陌上淮。
抹了剧毒的剑砍在陌上淮的手臂上时,他就知道这个人必死无疑,也许是念着昔日的旧情,也许是不想他死的太痛快,他没有立即了断他,放任他自生自灭。
他还想再杀了长亭,可她怕傅婉儿会吃不消,最终抚养了这个孩子,但不认她,对外只称是故友之子,长亭和傅婉儿长得很像,直到长亭五岁那一年,傅婉儿终于坚持不住,抑郁而终。
沈景瑜本以为他终于可以杀了长亭,杀了他的耻辱,可每每他看向长亭的双眼时,他总能看见那年那温婉贤淑的女子,他下不去手了。
下不去手,可心里这股恨他始终咽不下,最后,他想了一个自认为是最好的法子,一定会让陌上淮死都死不安生,他要让他的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
他似乎忘了这两个孩子是一母所生,只记得这是陌上淮的女儿,他未来要她的女儿认贼作父却不自知,只要想到陌上淮在九泉之下得知这个消息会有多愤怒,他心里就痛快…
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在十七年后被揭晓,沈景瑜一时呆愣在了原地。
谁也不知是这么多年过去他心中终于有了些许的歉疚,还是怕此事传出去后归云宗颜面扫地。
他当年气昏了头,只想让陌上淮死,没有去深究在这归云宗里,他和傅婉儿是怎么做到瞒天过海私会的,如今往事再次被抬上来,他望着那个眼中满是愤怨的花农,霎时明白了一切。
是这个花农,他仗着归云宗的祖训,仗着归云宗上下无人敢对他不敬包庇了这二人,甚至保留了陌上淮的尸骨。
而得知这个真相的沈洛溪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这几天下来接二连三的冲击让他再也支撑不住,他不明白,他只是回了一趟家,怎么什么都变了…
他的父亲横刀夺爱,滥杀无辜,甚至要让和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嫁给自己,可笑的是,他与长亭,真的如他所愿生出了男女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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