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丹菲是在一阵阵清越的晨钟声中醒来的。
她有片刻的模糊,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夕,下意识地唤:“娘……阿珠……”
总觉得下一刻,她的乳母阿珠就会掀起帘子,将热乎乎的帕子覆在她的脸上,唤她乳名。
“娘子醒了?”伶俐的婢女打起了帘子,“娘子起得可真早,天还未亮呢。刘娘子也还没起来呢。”
丹菲很快清醒了过来。
一般精致富丽的家什,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境遇。
“是么?”丹菲揉了揉眼,彻底清醒了,“她总起得比较晚。劳烦大姐去唤她吧。我们做客的,总不好比主人家还起得晚。”
婢女笑道:“家中崔公和几个郎君要上朝上班,才需这么早起身。夫人和女郎们也是天亮才起的。娘子也不妨再多睡一会儿。”
“醒了可就睡不着了。”丹菲笑着摇头,扶着婢女的手起身,穿衣洗漱。
崔家拨了一个偏院安置她们姊妹俩。院子不大,却整洁轻巧,用具一应皆全,俱都是精致上等的物什。服侍她们两人的婢女也训练有素,举止得体。
等丹菲洗漱完毕,天色微亮,刘玉锦也醒了。两个女孩用了朝食,有婢子过来,说段夫人请两位娘子过去说说话。
段夫人年届不惑,保养得极好,依旧眉清目秀、清艳动人。可见崔景钰出众的容貌,大半来自于母亲。段夫人其实是继室,前面的夫人卢氏生了大郎二郎和大娘,她只生了小儿子崔景钰和小女儿名熙萱。
丹菲是知道崔卢这类世家,轻易不与寻常家族通婚。崔公几个兄弟,不是娶的县主,就是王、郑之女。段家虽然也是世家,根基想比却浅薄很多,又是武人。段夫人在崔家站稳脚跟,想必是吃过一番苦的。所以她更加重视娘家。如今娘家遭遇灭顶之灾,她悲痛之余,想必在家族之中也越发尴尬起来。
“我昨夜梦到阿江了。”段夫人叹气道,“她来向我道别,要我多保重。我醒来后想起,就是一阵心酸。她只比萱娘小一岁。当初她娘去得早,她爹在外驻军,祖母年老多病,两个叔叔都在外地为官。于是我将她抱回来,在身边养了一年多,直到她爹将她接去沙鸣。我是当她如亲生女儿一般的……
“阿娘,别说了。”崔熙萱拍着母亲的手,“你这样,让阿江姐姐也走得不安心呀。”
“好,好。”段夫人点了点头,对丹菲她们道,“你们两个孩子说是来寻亲戚的,可有眉目?”
刘玉锦道:“我有个舅父在京城,只是不知住在何处。我娘远嫁沙鸣多年,和娘家也不大亲近,也不知道舅父是否会接纳我。”
“都说见舅如见娘,血缘关系是割不断的。”段夫人道,“家中管事对京城极熟悉,不如让他们帮你去找找。”
说罢,就让人将一个管事唤了来。
刘玉锦对那管事道:“我这舅父家姓郭,当年是礼部文书,八品小官罢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是否有变动。”
那管事道:“老奴这就去礼部打听,娘子请放心。”
崔熙萱道:“原来刘娘子的舅父家也是为官的,怎么令堂和娘家这般疏离?”
刘玉锦道,“家母乃是庶出,阿婆不待见她。阿娘又嫁得远,便极少和娘家来往。我往日多问几句,阿娘都不耐烦多说呢。”
“也是个可怜的。”段夫人温和道,“不知曹娘子家中有何人,可还有亲人在世上?”
丹菲神情黯淡,摇头道:“小女出身卑微,家世不堪与人道。”
这时有个婢子进屋来,递上一张帖子,道:“是宜国公主府送来的。”
又听闻宜国公主这名字,丹菲和刘玉锦也不禁好奇地对视一眼
这宜国公主李碧苒于两年前和亲突厥,后来还生下一个小王子,却不幸夭折。丹菲她们几个女孩子还为她争论过几句。不久突厥入侵,掀起战火,便谁记不起她了。没想宜国公主如今也已回到了长安。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这是想得哪一出?”看段夫人的反应,似乎也同宜国公主不熟。
崔熙萱道,“阿娘,且先看看是为了什么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与我们有关的?”段夫人嘲着,对丹菲她们解释道,“这宜国公主本是上洛王的亲女,一丘之貉,能是什么好东西?这战火刚起,她就忙不迭跑回来了,倒是算得及时,同她亲爹一般精明会钻营。也不知临淄郡王素来聪明,怎么看不清她?”
崔熙萱接过帖子看了一眼,道:“公主听闻阿娘您身子不适,想登门探望呢。”
“往日从没来往的,你舅父刚被她亲生父亲诬陷了,她就上门来。她想做什么?”段夫人努道。
刘玉锦不禁道:“那可是公主呢!”
“你们当这个公主又有多矜贵?”段夫人嗤之以鼻,“那上洛王也不是韦皇后亲兄弟,不过是从兄罢了。韦氏当初都只能进王府做姬妾,这韦家能是什么大族?当初武皇后废了今上,韦氏一家被杀得个七零八落。韦皇后后来给父亲请封了王,才从族里找了个稍微过得去的族兄继嗣。这韦钟当年不过是个泥腿小吏。这宜国公主李碧苒乃是他的庶女,模样生得不错,因为要去和亲,才被封了个公主。半路出家的公主,又有何资格在我们崔家耀武扬威?”
崔熙萱道:“阿娘,别管人家当年怎样,如今她好歹是个公主,皇后是她姑母。她的面子,咱们总要给几分的面子的。为着舅父的事,四哥已经够难做的了,如今宜国公主主动登门,也是示好之意。再说,皇后之母崔王妃,还是我们兄妹几个的姑婆。这宜国公主是皇后养女,也算是我们家表亲,该称呼阿娘一声表舅母呢……”
“那崔王妃不过是你祖父的远房族妹罢了。”段夫人不屑,“都出了五服,两家也从来没什么来往。当初今上第一次登基时的时候,那崔氏对着我们何等趾高气扬,还让你阿婆给她行礼呢。幸而他们夫妻短命早死,不然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挤兑我们这房。”
丹菲眼珠一转,道:“夫人,恕小女多嘴。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宜国公主是从突厥跑回来的,没准还知道不少沙鸣的事呢。”
段夫人猛地睁开眼,“你这话说得有理。她想来看我们崔家的笑话,我也想问问她和亲的细节呢。”
崔熙萱松了口气,“我这就去回个信,明日扫阶以待。”
刘玉锦实在好奇,问:“这宜国公主同临淄郡王有什么关系?”
丹菲急忙瞪她。
段夫人倒不以为然,笑道:“这李碧苒,可是临淄郡王的红颜知己。”
“红颜知己?”丹菲也惊讶,“临淄郡王这样年轻英俊的王子,红颜知己必定无数,宜国公主有何特别的?”
“红颜知己多,可李碧苒——那时她还姓韦,如临淄郡王自己说,是他‘一生难求’的红颜知己,所以想要纳为侧妃呢。”段夫人冷笑,“临淄郡王九岁就成亲,同王妃是青梅竹马,只是一直没有子嗣。所以当时,他要纳个侧妃,也不是不行的。”
“宜国公主不是上洛王之女么?”刘玉锦问,“王女怎么能做侧妃?”
“上洛王韦温当时还没有封王,不过是个乡下九品小吏。宜国公主又是他家婢生女,连庶出都不如。所以这事当时说起来,倒也寻常。临淄郡王风流多情,王妃也大度,众人都当郡王会纳了她。”
“那后来宜国公主怎么被送去和亲了?”丹菲问。
段夫人笑道:“当时今上被立为了太子,不久登基。韦皇后娘家鸡犬升天,封了从兄做上洛王。李碧苒做了王女,再去做妾,就有些不妥了。恰好突厥可汗来求亲,圣人就将她收为义女,嫁去突厥。”
几个女孩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刘玉锦虽然极想见一见宜国公主,然后她和丹菲本身就是客,还有重孝在身,都不方便出席。
两人返回下榻的院子的路上,刘玉锦唉声叹气。丹菲忍不住道:“那个公主又不是什么真公主,可是姓韦呢,又什么好看的?”
刘玉锦打趣道,“我看你才有趣。你真的这么喜欢段义云,把他们段家的仇人,也当成自己的仇人了?”
“瞎说什么呢?”丹菲似笑非笑地瞪她一眼,扭头就见崔景钰从院门那一头跨了过来。
两人一打照面。丹菲没由来一阵心虚。
他听到了?
崔景钰显然又在段夫人那里碰了钉子,摆着一副生人勿近的臭脸,走近道:“明日宜国公主要来。”
“我们先前在夫人那里,已经得知了。”丹菲道。
崔景钰点了点头,“公主规矩颇多,届时府中会戒严。你们若不想惹麻烦,就呆在院中别出来。”
这话听着十分刺耳,丹菲忍不住讥笑,“崔四郎久负盛名,我还以为你对付公主有绝招呢。”
这显然是暗讽他和安乐公主的绯闻。
崔景钰脸色又黑了一分,把手一甩,转身走了。
刘玉锦拍了拍胸,“吓死我了。他生得这么俊,怎么脾气这么坏?”
“我看他对段宁江就温柔得很。”丹菲道,“见我们一文不名,瞧不起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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